時雲舒雖棋藝不精,但她陪聊水平高,還是讓江老爺子過了把瘾。
下了幾局後,江老爺子帶她去藥房,給她把脈。
跟着江老爺子去診室時,時雲舒不自覺向沙發上瞄了一眼,才發現江淮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在了。
莫名覺得他不在後,房子都空曠了許多,即便他在時也說不了兩句話。
為了與居室隔絕開,診療室和藥房是單獨構成的一整座小型醫館,位于前庭院偏側。診療室沿用舊時醫館的布局,陳設也均為木質,幾案後豎立着一個一人高的實木中藥櫃,由數十個抽屜式小格子組成,俗稱百子櫃。
時雲舒坐在案前的椅子上,将胳膊平放在桌子上。
中醫看診的過程是望聞問切,先看面相,再把脈診斷,而後問一些問題,最後開藥方。
診療室氛圍安靜,江杏泉撫着稀疏的胡子,凝神感受時雲舒脈搏的變化,末了眉頭舒展些:“心脈維持得還不錯,就是你這氣血還要繼續補,我給你開點藥,你拿回去每天煮一劑喝,平時的鍛煉也要堅持住。”
時雲舒點頭記下。
江杏泉寫了張方子,便開始給時雲舒配藥。因為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再回來,便一口氣配了一個月的。
藥的種類和劑量較多,稱重裝袋的時間久,江杏泉說藥房味沖,讓她出去等着。
時雲舒依言,上了二樓,去了她之前住過的房間,途中路過江淮景的房間,見他房門緊閉,心下不由生出幾分好奇,他難道已經走了嗎?
她擰開房門,房間内的陳設還是老樣子,江母告訴她,雖然這幾年她不在,但還是會讓周姨定時打掃,尤其是她常用的木質書桌,每天都會擦拭一遍。
因為她們覺得她随時可能會回來。
書桌是臨窗擺放的,窗外是一棵大榕樹,上面挂着一串風鈴,二樓牆邊還搭着一個梯子。
高一下半學期時,時雲舒和江淮景的關系剛有所緩和。
一個周末下午,她做題累了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糊間被一陣敲玻璃聲吵醒。
隔着玻璃聽見江淮景悶悶的聲音:“别睡了小病秧子,小爺帶你去捉烏龜。”
時雲舒遲緩地眨了眨眼,睡眼朦胧中,一擡頭對上窗外江淮景那張賤兮兮的臉,一時間愣住了。
江淮景以為她是因為要捉烏龜太激動了,臉直接貼在了玻璃上,還一邊拍着窗戶催她出來。
他還得意地想,自己難得主動帶她玩,這小孩兒肯定是高興傻了。
然後下一秒——
小孩兒被吓哭了。
時雲舒全然不顧淑女形象了,桃唇咧成薄薄的兩片,豆大的眼淚嘩嘩地流,還伴随着清亮的啜泣聲。
江淮景也懵了,渾然不知自己原本帥氣的臉被擠壓得扭曲變形,尤其張口說話的嘴巴俨然要吃小孩的老虎。
時雲舒當時本就是迷糊的狀态,還以為是大白天遇見鬼了,眼淚開閘一般往外湧,受了驚好一陣才緩過來。
這件事之後,江淮景被幾位長輩連番教訓了好一通,說妹妹的心髒很脆弱,禁不起這種玩笑。
那是江淮景第一次被罵之後沒有還嘴。
當天晚上,江淮景連夜爬到樹上挂了串紫色風鈴。
他告訴眼睛哭到紅腫的時雲舒,如果風鈴響了,就是他要來了。
桌子上的書被吹翻了幾頁,榕樹上的風鈴被吹得“叮當”作響,時雲舒習慣性向窗外看,卻隻見到樹枝愈加粗壯的大榕樹,孤零零地立在落日餘晖中。
風鈴一直在響,他卻再沒來過。
時雲舒自嘲地笑了下,都分手這麼久了,還懷念過去幹什麼。
她将窗戶重新關上,隔絕外面的風鈴聲,拉開抽屜,拿出一隻墜着流蘇穗子的精緻木盒,打開蓋子,是一枚串着桃胡籃子的紅色編織手串。
桃胡也叫桃核,隻有指甲大小,被雕刻成帶有手把的小籃子,精細程度極高,是小時候爸媽帶她四處求醫,媽媽在第十七家醫院陪她住院時,親自雕刻并穿成手繩送給她的,細看籃子側面隐約還有一小片紅,那是媽媽不小心劃到手時留下的血迹。
桃胡意在“保平安”,小籃子意在“攔災”。媽媽每年都會到寺廟為她求平安符,但最終是這枚桃胡為她帶來了一線生機。
後來随着她的身體不斷長大,手腕變粗,媽媽每年都會為她編一個新紅繩,重新串起來給她戴上,這一戴就戴了十五年。直到他們将她抛棄在醫院,時雲舒取下後便再也沒有戴上過。
這次她依然沒有戴上,隻是緊緊捏在手心裡,然後平靜地從房間内走出去。
在她關上門的一瞬間,從另一個方向同時傳來一道關門的響聲。
她詫異地擡頭看恰好撞上一雙深邃難辨的眼睛。
江淮景竟然還沒走。
男人似乎是剛忙完,神色有些疲倦。他淡淡瞥開視線,下樓前目光不經意在她垂在身側的手上落了落,拇指和四指環起間露出的縫隙中,有一抹顯眼的紅色。
時雲舒也跟着下了樓。
她在身後望着他的背影,莫名覺得有些落寞,如婚禮上一般。
兩人前後腳走到客廳,江杏泉恰好在找他。
他将列好的方子遞給江淮景:“淮景,這些是給雲舒配的需要現摘的藥,正好你在家,你去後院把這些藥按我上面寫的量采了吧。”
江淮景沒接那單子,聲音淡淡的:“她的藥憑什麼我去采。”
江杏泉瞪眼責罵道:“你這混小子,不是你采難道讓我跟雲舒去啊?”
江茗雪醫館還有病人,吃完飯就提前走了。而且即便是還在,江杏泉也不會讓女孩子去幹這樣的累活。
江淮景觑了眼身後的時雲舒,擡了擡眼睫:“那得讓她陪我去,我一個人采不過來。”
“雲舒幹不了重活,你讓她跟你去幹什麼?”
“讓她給我撐袋子。”
江淮景似乎鐵了心讓她一起去。
江杏泉氣急,敲了幾下拐杖:“你這小兔崽子怎麼這麼多事兒!”
時雲舒自然是不想與他單獨同處的,但眼見江爺爺被氣得敲起了拐杖,怕他一把年紀被氣出個好歹來,忙上前一步拍着老爺子的背:“沒事的爺爺,我願意跟淮景哥一起去,正好好久沒在後院逛過了。”
江杏泉臉色稍有緩和,想了想,這才同意時雲舒跟着去。
在他們走之前還特意叮囑江淮景:“别讓雲舒累着啊,出汗了就趕緊讓她回來。”
“行了,知道了。”
江淮景頭也沒回,敷衍地應道。
後.庭院是面積更大的中藥百草園,相比前院多了二十幾種藥材,每一塊藥圃上方有一個高高的架子,上面貼着藥草的名字,架子上放着大号簸箕,上面晾曬着對應的藥草。
中草藥有幹草和鮮草之分,往往剛摘下的鮮草保留了原本的汁液和營養成分,藥效最強,隻是不易儲存,為了運輸和使用方便,便被曬幹制成幹草,也就是如今大多數中醫藥店常見的藥材。
因為冷藏儲存的成本高,市面上的鮮草含量極少,幾乎已經見不到了。但江家自己便是種草藥的,能提供的鮮草自然不會少。
這也是江家能世代流傳,為人稱頌的原因之一,元和醫館每日的病人都絡繹不絕,需提前一個月排号。
時雲舒拿着一沓袋子,跟着江淮景向後院走去,他走得快,兩人之間很快落了一段距離。
百草園并非像衆人所知的都是草本植物,很多花也都可以入藥,比如芍藥、茉莉、薰衣草、玫瑰等等。
這些花被間隔着撒在石子小徑邊緣,開了一路。紅白紫相間,恰好為這一大片綠色草藥做點綴,若非草藥香濃郁,還以為誤入了莫奈花園。
但有一種花特殊,被專門用籬笆圍了起來,整整齊齊種了五排五列,總共二十五株玫瑰,在百草園中格外顯眼。
江淮景走到黨參叢前,單腿屈膝蹲下,選中一棵,用小鋤頭刨開土,一點一點細緻地挖。
時雲舒撚開一個袋子上前撐開等着,但是幹等着看他幹活總歸有些不好意思。
她左右張望沒找到多餘的鋤頭,便出聲問:“還有多的工具嗎?鏟子也行。”
江淮景擡眸看了她一眼,又埋頭一下一下地将鋤頭砸在土裡,想也沒想就說:“沒有。”
時雲舒撇了下嘴,自己找起來。
剛轉身沒走兩步,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時雲舒。”
“你回來是為了找你媽媽吧。”
男人的聲音平靜漠然,似乎還蘊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愠色。
時雲舒的腳步蓦地頓住。
見狀,江淮景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把鋤頭放下,起身拍了拍手上沾到的泥土。他站姿随意,低矮的草藥圍繞着他周身。
隔着一片花草,時雲舒聽見他略帶嘲諷的聲音:
“是找你的真媽媽,還是假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