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之愣了一下,道:“典章紛雜,古籍整理編纂也并非易事,更不論其間摻雜諸多記載之誤,這對一個女子而言不是易事。”
“我知道。”她道。
他看着她,盯着她,一時竟然想不出為何。
“我隻是想做想先生一樣,有能力訂正訛誤之人。”
林嘉之沉默。
地上的一片月光照在角落古籍上,不知是誰的昏黃蔓延人心。
“你想下山?”他開口,“不必用這樣的方式。”
“我……”沈不萦剛想反駁。
窗旁竹簾登時被撩起,女子站在窗外,峨眉斂黛,朱唇皓齒,肌光勝雪,鬓邊簪着一朵芍藥,垂下的步搖輕晃,光彩照人。
紀枝意怫然不悅,“表兄你怎能這樣說話?你怎能這樣想她?不萦下山的法子多得是,何必借故?”
林嘉之也習慣了她這樣的毛躁偷聽,索性趕人。
“來得正好,把她領走。”
紀枝意也原有此意,她本就是聽說了沈不萦來她才趕來這司經館的。她放下簾子,擡步朝門口方向去。
沈不萦噌地坐起,她話還沒說完呢。
她揚高聲調:“先生,請給我機會。倘若先生不應下我,我還會來糾纏先生的。”紀枝意已經走入室内,而沈不萦愈發焦急。
“先生也不願被一個女子如此糾纏吧?”沈不萦破罐子破摔。
屋内之人具是擡眸。
沈不萦面紅耳赤,進退兩難,在這凝滞的氣氛中強裝鎮定,依舊昂首。
“表兄……”紀枝意弱弱開口。
“可以。”林嘉之打斷,拿準主意,目光如炬,“琉陽不是沒有他例。若你可以,便拿訂正了訛誤之事來,無拘過往或是今時之過。倘若你所尋之事無錯,通過司經館考核,這一聲先生我便應下。”
這樣說來,他給她指了一條明路。
沈不萦一喜。
“好了,走吧。”林嘉之擡手趕人。
紀枝意拉着她出門,“快跟我走,我都着人在悅香樓訂好桌子了,現下過去正好。”
她與沈不萦,是萍水相逢,亦是救命之恩,知心摯友。
如果不是沈不萦曾經施以援手,給予一飯之恩,她早就餓死在尋親的路上。不會擁有爺娘垂愛,不會享有榮華富貴,也不會結交衆友人。她該死在荒野,該消失于天地之間。
她本該是飄零卑微之人,而今事事順意,圓滿知足。
話本裡常言輪回二字,今生福分乃是上世所修得,而此生圓滿過溢,則會敗壞下世所得。
紀枝意毫不在乎,她說,入不入輪回有什麼要緊的,我總是隻有這一輪回的意識,下輩子的我也不知上輩子的我是誰,也不知道我有多難,上輩子的我也不知道下輩子的我是個人還是個牲畜,把我能掌控的我過好,這不好嗎?不入輪回有什麼要緊的,這一個輪回的我是一個我,下一個輪回的我是另一個我,我我不同,生死不共,我不在乎,我隻求眼下。
沈不萦罵她通透。
挽着沈不萦一路走進司經館外停着的馬車裡,她又忙不疊開口:“我表兄就是這樣,迂腐古闆。各處都不乏女官,你三番五次求他,可他倒好偏不讓你進。”
馬車搖晃裡,沈不萦絞着腰間玉佩若有所思,“也許他也有什麼難處呢。琉陽古籍分散各處,青山寺有,司經館有,州郡縣衙也都有,繁雜而重複。在長安裡他原本能做一個清閑的校書郎,可到了州郡,非也。”
北昭各方勢力錯綜複雜,邊角難纏,地方難治。積弊已深至此,中央頻頻外派官員以糾利害,扶正祛邪。
江成韫是,林嘉之也是。
“不過,這樣也好。若我真能如他所言,憑訂誤而進,也是名副其實。”
紀枝意見她一點兒糾結也無像是胸有成竹一般,猶豫之下還是多問了一嘴,“你可想好了,如何糾錯?”
“并無。”她坦然答之。
“那你這副模樣,裝的?”紀枝意翻了個白眼。
沈不萦朝她笑笑,轉移了話題,“我還未來得及與你說,有個乞子……”
靈光一閃,她恍覺不對。
“怎麼了?”
馬車猛然搖晃了一下,紀枝意驚慌地抓住沈不萦,待安穩下來沈不萦止住她掀簾詢問的動作,反握她的手,欣忭道:“有個乞子死在了青山寺門口,他死前遺言便是希望有人能幫他查案。他說,王章在搜捕人做藥奴。”
紀枝意愕然。
“你,你答應了?”她駭怪。
藥奴,王章,這幾個字牽扯在一起,讓人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沈不萦在她怔怔地目光中搖頭,紀枝意松了一口氣輕撫胸口。沒答應就好,這不是什麼好事兒,惹怒官府不說也許還會賠上一條小命。雖不知王郡丞是個什麼樣的人,可官府視人命如草芥,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
沈不萦在她放下擔憂那一刹那,又重重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