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芝走向瘦小少年,躬身行一大禮:“蒙義士相救,林某感激不盡。”
“監察使無需多禮。”雪霁側身避過林清芝行禮,粗聲粗氣道:“這些粥棚上欺天子下欺災民,用石灰煮半生不熟的碎米、小麥,煮出來的粥易于脹熟非常難吃,吃多了會腹瀉甚而死亡,省下來的錢不知流入誰的私囊。監察使到此微服監察為民做主,如披雲霧睹青天,草民怎可受此大禮?”
短短一段客氣話,當衆揭示粥棚作假關竅,又高高捧起監察使,令他不得包庇。
林清芝對這瘦小少年刮目相看,問道:“你怎知我是監察使?”
“手。”雪霁低着頭,回答道:“災民的衣服對了,頭臉肮髒也對了,隻是大人的手太幹淨了。”
林清芝低頭看着雙手,多年執筆磨出一層筆繭,幹幹淨淨不惹塵埃。
他又望向少年的手,纖長手指髒兮兮的看不出本來膚色,連指甲縫中都是泥垢,剛剛被熱粥燙到的地方腫起又紅又大的水泡。
這少年聰明俠義,當是出身良家受過很好的教導,如今淪為災民……林清芝心生憐惜:“你手上起了水泡。”從袖中抽出一方手帕覆向少年的手:“挑破水泡之前須将手清理幹淨,傷口沾染髒污容易潰爛。”
“别碰!”少年像是很怕疼地縮手,轉身跑開:“太傅自己保重。”
少年道别時擡起了臉,肮髒難辨真容的小臉上眼眸幽如碧湖,閃動潋滟波光。
驚鴻一瞥,似曾相識。
平地一陣旋風,卷起那方悠悠飄落的手帕,重新飄回林太傅手中。
林清芝握着落而複返的手帕,怔怔看着少年背影,少年身形纖細足下微跛,行動間韻律獨特。
林清芝心下忽明,難以自已:“等等!”便要拔腿去追。
“林太傅?”貴女認出林清芝前來寒暄見禮,驚訝看到一向清冷自持的林太傅激動得雙頰泛紅,竟然風度盡失地高聲喊叫,奇之怪之,罕見到足以成為新京閑話。貴女堵住去路好心提醒:“太傅今為監察使,還需處置現場。”
林清芝最後看一眼少女消失的方向,轉目對貴女道:“是,多謝。”
雪霁溜之大吉,不日聽到消息:林太傅微服監察發現粥棚舞弊,上禀後朝廷查抄貪墨所得撤換執事,如今災民吃上幹淨稠粥,返回家園指日可待。
“誰能想到林太傅秉公監察,居然讓‘傻牡丹’口碑逆轉。”陶七姑忍不住笑:“現在新京百姓都在誇皇長子雅量高緻,不以林太傅參過他為忤,任人唯賢,有識人之明用人之量。天子龍心大悅賜下豐厚賞錢,長殿下财運亨通,像這樣多來幾次,不用金陵租稅也能還清欠章台的賬了。”
沒想到最終受益的居然有蕭翰之。
“像這樣的事還是别多來幾次了,怪危險的。”想起林太傅遇刺時的情形,雪霁心有餘悸:“皇長子欠章台的賬慢慢還就好。”
兩人閑聊良久,陶七姑出府與手下乞丐相聚,及至入夜,雪霁躺在雲山幻海似的寶羅帳中将睡将醒時,聽到外面隐隐有異常響動。
此處府邸連皇長子鏟除媚香樓背後勢力、争鬥最激烈時都無人問津,今夜竟然招了賊?皇長子安排的府中人和校尉,居然都沒出現?
在自身安全和保衛蕭翰之财産間糾結片刻,雪霁起身,摸黑在寝殿尋找可用之物,找來找去全是小巧的金擺設,不堪大用——這金殿裡的裝飾、器物全是表面光燦燦,實則不值太多錢,皇長子很會過日子。
無奈之下拿起一柄柱拂子,雪霁握着水晶鑲金的柄憑空揮舞兩下,覺得十分趁手,穗子能擾亂賊人視線、手柄能戳賊人眼睛。
閃身出屋,雪霁打好主意尋賊——若隻是一名弱賊,自己便吓退他;若是強梁,便偷偷離府去找校尉。
夜風微涼,繁星明亮,庭中景色甚是清幽。
雪霁遠遠便看見一個黑衣人影,鬼鬼祟祟地從書房出來,背上背着大包袱,顯是賊贓頗豐。此賊看中庭院中一株老柘,笨手笨腳去掰柘枝,掰得老柘顫顫巍巍硬是掰不斷。
雪霁輕手輕腳走到此賊身後,抱臂看了良久。當看到賊跳起來挂在樹杈上像隻大馬猴一樣蕩來蕩去妄圖用自身體重墜斷柘枝時,她忍無可忍上前,柱拂子輕輕甩在此賊背上:“大晚上不睡覺,發什麼癫?”
背後被偷襲,大馬猴一驚,被他晃悠良久的老柘枝于此時不堪重負斷裂,連枝帶猴一起掉落。
大馬猴臨危不亂,瞬間調整身形灑灑如飄葉,除了握在手中的大樹杈怎麼看怎麼違和,落地時又變回翩翩濁世佳公子。
背着賊贓、一身夜行衣的蕭翰之轉過身:“本殿不過是偶然雅興,夤夜訪友。”用大樹杈子指向夜空繁星,蕭翰之對雪霁道:“看,今晚月色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