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戰區的東南方向,有一條不是很寬闊的馬路,如今戰争激烈看不見中國人去走,便都走一些洋人的車子,又由于洋人的特殊身份,所以中日雙方也很少有阻攔的。
從戰區到這條馬路的距離不遠,但過程卻極度難熬。邱月明的屁股一路都要颠得散架。
“先生,您能慢點嗎?”她有很大的懷疑是這位馬克先生在報複她。
“我很抱歉,女士,但這不能怪我。知道嗎,在我們德國,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都鋪設了柏油馬路和石子路面,這樣的路,我也是第一回走。”
“那您為什麼不待在自己的家鄉,而要來中國。”雖然對于顧問團們的高薪說法她有所耳聞,但她又覺得這位馬克先生屬實不像那樣的人,她不免多了幾分探究。
“如果我說是主動申請的呢?”
“嗯?”
“我從前在海登堡大學讀過哲學曆史系,主攻印亞文化的研究,我曾想去日本,因為有一段時間我很癡迷于那種東方文化。然而沒想到,當我的申請遞交上去後,卻通知讓我來中國,這算不算是你們中國人說的陰差陽錯。”
原來如此,難怪邱月明第一眼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種不同于軍人的文雅之氣。
“東方文化起源于中國,我想您誤會了。”
“是的,來到中國後我才發覺的确如此,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得重新學習中文了,真糟心。”
聽到這裡,邱月明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呢?邱小姐,到現在為止你都不準備和我道個歉嗎?”
“呃……”邱月明這才想起那天責備他的事情,歉疚之情一湧而上,道:“對不起,那天我不該質疑你們,很感謝你們為中國所做的一切努力與援助,請你原諒。”
“What?”諾伯聽得莫名,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搖頭道:“不不,不是這件事情。”
“不是?”她邱月明難道還做了什麼對他不起的事情嗎?
“是在上海的那天,你欺騙了我,你讓我誤以為你是個可憐的貧窮女孩,但實際上你很富有,不是嗎?”
“富有?”
邱月明奇怪,她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富有的人?
“百樂門的入場券不便宜吧,邱小姐?如果你真是個可憐的女孩,我不認為你能見到你們上海市的秘書長先生。”
“那天呀。那天真是個誤會。”邱月明趕緊解釋道:“我不認識他,是我的——”邱月明停頓了一下,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楊大太太,想了會兒道:“其實,算是我的房東,是我的房東帶我參加了那場舞會,我隻是個從北平逃難過來的學生,當時的我身無分文,你沒有看錯。”
“房東?那你的房東很厲害,畢竟能認識政界名流的人,可沒幾個。”
邱月明見諾伯并不相信她的話,也不再多解釋,但還是對他道謝:“不管怎麼說,那天謝謝您幫我解圍了。”
“解圍?不,我隻是比較同情你們的秘書長先生,誰讓我已經被你騙了一次,我不介意再上當一次。”
邱月明:……
她真後悔,過去怎麼不知道這位馬克先生說話這麼讨厭,果然溫吞有禮都是假的,德國男人也是騙子!
到達目的地後,邱月明就趕緊跳下後座,解脫了自己的屁股。此時他們站在路中間,期盼着這黃土飛揚的路面上能鑽出一個汽車的影子,畢竟十月初的太陽還挂在午後的頭頂,格外炎熱。
“我是說真的,我還是很感謝您,先生。知道嗎,特别是今天,當我們聽說前方勝利了不要提有多高興了。”
諾伯将目光轉向這個少女,這個個子才到他下巴的少女看上去文文弱弱,但沒有人能想到,就在之前,她曾那麼決絕而堅定的質問過他,質問這名正統的德國軍人。
“邱小姐,你有十六嗎?”
他好奇地問她,中國人稚嫩的臉龐讓他常常分不清他們的年齡,也許他該叫她小姑娘,這麼一想的話,他就沒有必要和一個小姑娘計較那麼多了。
邱月明比劃指頭,告訴他:“這個月正好滿19。”
好吧,他收回他之前的想法,19歲是個成年人了。
“您呢?”
“你認為呢?”
于是,邱月明站到他的面前開始毫不避諱的打量起他,漂亮的亞麻色頭發被一絲不苟的梳成德國流行的榛子頭,眉骨下一雙深邃的眼眸透着碧亮的平靜,高挺的鼻梁往下是流暢的唇線,還有一道西方标志性的美人溝嵌在下巴處。
雖然邱月明欣賞不來歐洲男人的美點,但她也不否認,這種長相很符合歐洲男人的模闆。
她猶豫了一下,問道:“二十五?”
諾伯挑了一下眉,“很高興,在你眼裡我還比較年輕。”
“二十六?二十七?”
諾伯将她比劃的手指調整了一下,告訴道:“再過兩個月,我就三十了。”
邱月明有點詫異,随後故作不以為然道:“也沒差多少呀。”
“不,差一天也是差。”諾伯卻很正色地糾正她。
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邱月明忍不住在心裡吐槽了德國人的無聊與嚴謹。
但諾伯并不會知道邱月明是怎麼想,因為在他看來中國人就是由于什麼都差不多,所以中國的軍隊才會變成這個樣子,他難以想象如果日耳曼民族也用差不多的方式,那也許就不會有如今的德國工業了。
所以差不多,可真不是個好詞。
“他為什麼還沒有來?”
“再等等吧。”
諾伯看了眼手表,他至少還有1個小時的時間在這耗着,如果奧利弗沒有來,他難道要把這個女孩再帶回去嗎?想起黃遠清的表情,他有點不太情願。
就在這時——
“好像起風了。”邱月明說,她的聽力向來極好。
起風?這個大太陽天會起風?
諾伯停在原地,豎起耳朵,試圖仔細地從風裡分辨出什麼,那悉悉索索的風聲傳來,一陣陣由遠到近,由輕到重,然後,“嗡嗡嗡”——
不好!
“Hinlegen!(卧倒)”他抱住邱月明,眼疾手快滾落到就近的土丘後趴下。
幾乎是同一時刻,邱月明的耳邊響起了猛烈的爆破聲。火藥的味道傳進她的鼻腔,飛揚的塵土激打着她的腳腕,她的腦袋連同身體被諾伯緊壓住,不得喘氣。
爆炸持續了幾秒後停止,她想從他的身下起來,可諾伯死死地按住了她,“Warte mal!”(等等)
邱月明放棄了掙脫,她安安靜靜地伏在黑暗中,将臉貼在了黃土地面,她的呼吸此時就跟随着諾伯低語的數字一樣,形成一種靜谧的等待。
“sieben、acht、neun(七、八、九)······”
時間久到她以為空襲不會再到來時,“elf(十一)。”
“轟!”轟炸再一次震破耳膜響起,她埋緊了頭,連着地面都在跟着顫動,燃燒後的火藥味萦繞在四周,大片的黃土拍打過來,仿佛要将一切掩埋。
此時,諾伯感受到了身下的軀體帶着微微的顫抖,于是,心軟的他又忍不住用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部,像安撫那般。
直到又過去了一段時間,風聲停歇,諾伯才松開了對邱月明的桎梏,他從土丘後謹慎地探出頭環顧了一遍四周,除了未熄的火苗,已經沒有了異常。
“沒事吧,馬克先生?” 邱月明迅速地打量了他一遍,畢竟經曆過黃遠清事件後,她可不想讓這位德國人再變成和黃遠清一樣的下場。
此時的諾伯拍打着頭發和衣服上的塵土,答道:“還好,還活着。”
嗯?不對,她叫他什麼?
“邱小姐,我不叫馬克。”諾伯奇怪地看着她,“馬克是德國的一種貨币,就像我不可能叫你銀元小姐一樣。”
當然,他心裡曾暗自稱呼過她紙币小姐,不過稱呼别人德國馬克他倒還第一次聽到。
“抱歉。”露餡了,邱月明尴尬地低下頭。
諾伯有些生氣,對于這種見過面,卻還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的行為,絕對是不禮貌的。
而且他都已經記住了她是秋天又大又圓的月亮,為什麼這個小姑娘卻還沒有記住他叫什麼呢?
但他還是耐下性子,重新介紹道:“你好,邱小姐,我叫諾伯特.馮.希普林。當然你可以稱呼我為希普林,也可以像黃那樣直接叫我諾伯。”
但不管是哪一種,他絕對不叫德國馬克。
“馮.希普林。”邱月明默念了一遍,然後迅速反應道:“貴族?”
她讀過歌德的詩,對馮這個字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後來她出使過德國的父親告訴她,馮在德國是代表貴族階層。
諾伯繼續拍打着身上的塵土,不以為然甚至帶着點諷刺的意味,“我那個父親是德國司法部的副部長,這算嗎?”
這算嗎?很輕飄飄的一句話,但落在邱月明的耳朵裡,可以說非常算了。
“糟糕,這條路被炸成這個樣子是走不通了。”諾伯望着面前變得更加坎坷的道路愁眉不展。
“要不然,我們回去?”
“回去?”諾伯擡頭望着那被轟炸機剛拖出一條長長劃痕的天空,他無奈道:“回去也很糟糕,日本人的報複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