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阿四的催促在外頭響起,他調整了一下袖口的花紋紐扣,推了推金絲眼鏡,就準備出門去。
然而口袋裡不知不覺摸到的那一片栀子花瓣,還是讓他的心沉重了一下。
宴會的事情已鬧得名流圈裡人盡皆知,連二叔都特意撇下生意從四川趕了回來,那些訓導與責任字字叩擊他的心,就連昨日季廳長的一番話都反複回旋在耳邊。
“有道是人不風流枉少年,何況那位邱小姐的相貌确實非常出色,我能理解你。但是話又說回來,在上海這樣的地方,漂亮的女人多如牛毛。我雖貴為政府要員,但家中隻有這麼一個掌上明珠,所以我不想委屈了她,允琛,你是個聰明人,該知道如何做選擇。”
“少爺,你到底好了沒?”阿四又在門外催道,張允琛的思緒被重新拉回。
他苦澀一笑,将那片花瓣從窗外抛卻,打開門,光鮮亮麗步履從容地走了出去。
今晚的百樂門熱鬧非凡,在财政部季廳長的撮合下,惠生紗廠與新加坡的幾家商會将聯合注資,在上海興辦華僑銀行,一時,海歸華裔紛紛舉杯慶賀。當然,席間人們對于季三小姐和惠生紗廠大公子的傳聞也不曾停止過猜測。
隻是,就在衆人酣暢盡興時,一個清冷的女聲打斷了會場的一切。
“張大公子好得意,看來這上海财政廳長家的乘龍快婿非你莫屬了。”
衆人回頭,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她的鬓邊雖有落魄的發絲,但絲毫不減她的半分風采。
“邱小姐?”季文韻站在張允琛的身邊,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滿目悲色的姑娘。
然而,邱月明誰都不看,她隻是徑直走向了那個被燈光照耀着的,今晚最奪目的男人。
她拿出了那兩隻互有婚約的玉镯:“佩玉瓊琚,永以為好。”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明明是帶着質問,目光裡卻忍不住畜滿了晶瑩。
此時此刻,張允琛就這樣定定的望着她,他其實早該知道這一天會到來。
“邱小姐,這裡不是你該放肆的地方,來人。”季廳長準備喊人。
“我放肆?非是我邱月明要糾纏着他不放,隻道是季廳長,你敢不敢問問你的這位乘龍快婿和我是什麼關系?”
一時所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好奇的猜測發生了什麼事情。
季廳長怒了,他喊來門外的保镖就要趕走邱月明,這時遲遲沒有說話的張允琛卻開口了:“我來說,我和邱小姐我們是指腹為婚的關系。”
一語落地,滿堂嘩然,連着季文韻都張大了嘴巴。
“但是!”
此時此刻,張允琛看着邱月明的眸子,張開唇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吐道:“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她。”
邱月明踉跄了一下,險些覺得自己要站不穩。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張允琛開合的唇不帶任何感情的繼續說道:“在過去的二十五年中我從未見過邱小姐,也從不認識她。當我在上海遇到她的時候,很遺憾,她已經淪落進了百樂門的舞場中,出于世交關系,我可憐她,為她安置住處,處處接濟她,除此以外,對邱小姐,我毫無半分男女之情,如果有讓邱小姐誤會的地方,那我向你賠不是。”
“張允琛!你……”
面對邱月明悲懑的目光,他面無表情,不以為然。
邱月明笑了,“我明白了,說到底,你從來都沒有打算娶我,你隻是把我當成你的小老婆一樣養在那棟洋樓裡。是我太傻了,我處處為你着想,為你尋借口,就是沒有想過你從頭到尾都在騙我。”
她拭去眼角的淚痕,“好,張允琛,既然你說我是這百樂門風流場裡的女人,既然你覺得我見不得人,行,我成全你!”
邱月明轉過身,那一刻她看着在場的所有人,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說道:“今日當着衆人的面在此立誓,我北平邱家與他張氏一族再無任何瓜葛。我邱月明今日遭他張家悔婚在先,今後,我便随了他的願,隻要這上海灘的百樂門一天不倒,我邱月明就在這風流場裡多待一天!以後歡迎大家來捧場!”
“邱月明!”恍如雷擊般,張允琛不敢置信,脫口而出。
他不敢想象,那個文弱的少女,那個需要被他呵護的少女,有一天會做出如此決絕的事情。
邱月明轉過身,将那兩隻玉镯子在他面前舉起,一隻刻着她父親的字,一隻刻着他父親的字。
然後她松開了手,于是兩枚上等的翡翠落下,發出清脆一聲的碎裂,在地面斷成了幾節。
張允琛看着面前的破碎,胸口猛然抽疼了一下,似乎在那一刹那,也有什麼東西從他的心裡碎掉了。
邱月明的臉上再也沒有了悲傷,相反她挂着一種嘲笑的神情,似乎在嘲笑着他眼裡遲來的真情,又似乎在嘲笑着這不值一文的婚約。
她撣了撣裙擺的塵埃,然後直起身,在人群的目光中挺拔起身姿走了出去。
她從心裡發誓,從今以後,就算是做交際花,她也要做這上海灘裡最有名的交際花。
楊大太太站在二樓的雕花欄邊輕輕吐了口煙,這場鬧劇她已經看夠了,她轉過身離開了這裡。
月上中天,在這燈紅酒綠的上海灘夜幕下,一根熟悉的銀色雕花煙杆從邱月明的身後伸來,久違的大太太向她露出了贊賞的笑容。
“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