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ll never be together again
(并不代表着我們将不再重逢)
……
這是她初來上海的那個夜晚,商場留聲機裡的曲調,時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這首歌曲的名字,但她卻因其優美的旋律而一瞬間記住了,如今,第一次唱出來,才發覺那些時光已過去了很久。
“小姐,你唱得真好聽。”張大娘雖然聽不懂,但仍然令她感動萬千。
就在這時,侍者過來遞給她一捧鮮豔的紅玫瑰,然後道:“邱小姐,有位先生說你唱得非常好,他想把這個送給你。”
邱月明接過了玫瑰,然而在那鮮豔的花朵中卻赫然夾雜着一張嶄新的德國馬克紙币。
她蓦然擡頭,在不遠處的觀衆坐席,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形。
諾伯脫下禮帽,目光悠長地望向她。于是那個清晨從記憶裡蘇醒,那個濕潤纏綿的吻如同一場旖旎的夢,讓她不敢相信又倉皇無措地逃回了上海。
可現在,當她意識到一切不是夢時,她恍如受到驚吓的兔子,又像被追趕上的恐慌,邱月明迅速跳下舞台,就要跑開,可諾伯同一時刻追了上來。
“邱小姐!”他抓住了她的手。
他不明白,她在恐慌什麼,害怕什麼,他是食人的野獸,還是可怖的惡魔?
“Let go!(放手)”
“No!Tell me why?(不,告訴我答案)”
諾伯緊抓着她的手,像一個被欺騙的孩子,執着地索要答案。
過了一會兒,邱月明靜下來,她道:“您想知道什麼?”
“為什麼要離開?”
“我的自由。”
“不,你在逃避。你的每一處表情神色都告訴我你在逃避。”
“你胡說。”
“我沒有。”
“上校先生,我再重複一遍,不要用你們西方人的思想來揣測我們東方人,就像您永遠都不會懂我在想什麼。”說罷,她一個用力,甩開了被抓住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諾伯說,“你曾經喜歡過張先生,可是他欺騙了你,你怨恨他,你也不喜歡黃,所以你慶幸沒有和他結婚,還有,你也許……”他停頓了下來。
“也許什麼?您想說我也許對您有一點好感?正是因為這樣的一點,所以您也想把我留在武漢,圈在身邊,然後再造一座小屋子,讓我永遠見不得光,就跟陳秘書長,張允琛,多米尼克他們一樣!你們都是一樣的男人,你們覺得我是落入泥潭的污穢,所以每個人都可以來踐踏我的自尊,嘲笑我的卑微,然後再用那種救世主一樣的眼神說來拯救我,好讓我出賣着自己的身體,對你們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是嗎!”說到最後,她猶如發洩着某種不滿的憤懑,近乎聲嘶力竭。
可不管那些話有多麼憤怒,語氣有多麼傷人,他在此刻,隻看到了眼淚的掉落,溫溫熱熱的落在了他的掌心,好像要連同他的心一起融化了。
“我很抱歉,讓你産生這樣的錯覺。”諾伯說,對比邱月明的激動,他的語氣平和又誠摯:“我來并不是為了騷擾你,我隻是想告訴你,當我意識到自己無可避免的對你産生感情後,我也想以一個尋常男人的身份來追求你,就像黃那樣。”
邱月明一頓,她以一種驚訝的目光定定瞧向他,仿佛不認識一般,直到過了一會兒,她才收起表情,帶着一絲慌亂逃離了那裡。
“您别介意,先生,邱小姐近來心情不好。聽說他的哥哥被憲兵隊抓了,而法國領事多米尼克先生又總是來騷擾她,所以她近來才會這樣。”這時,有侍者來勸道。
多米尼克先生?諾伯望着邱月明離開的方向陷入了某種沉思。
今夜12點的百樂門比以往多了些不同尋常的熱鬧,熱鬧得近乎于瘋狂。
搖晃的燈光愈發幽暗,架子鼓在猛烈地敲打,镲片發出刺耳的聲響,此刻每一個節奏都擊打在人們的叫嚣聲中,而舞台中央的玻璃池上酒瓶被壘成山形高。
“Go on!Go on!Go on……”(繼續)
此刻,千人會場内,男人們放棄舞蹈,圍聚起哄,他們看到台上一瓶瓶酒水順着女人鮮豔的紅唇淌過脖頸,沾濕胸前,浸透衣裳,這一片奢靡與香豔之情另在場的人更加興奮與激動。
“已經是第八瓶了,還有哪位先生肯出錢?”如同一件待價而沽的拍賣品,調酒師站在邱月明身旁向人群高聲喊道。
“20 dollars!”人群裡立馬有人扔出了錢。
邱月明開出了第九瓶酒,然而喝到一半,人群中又有人扔出了錢,一張一張的美鈔混合着下作的調笑被砸向舞台。
“嘿,夥計,她今天是怎麼了?”
問話的美國人是個記者,他常愛來這裡喝酒,雖然他沒有和這位百樂門的頭牌跳過舞,但據他的觀察,這位邱小姐平日裡是個含蓄的人,總不至于像今晚這麼癫狂。
“聽說她的家人被日本人抓住了,她迫切要找一個可以解救她家人的人,所以,她今天晚上才會這樣。”說罷,那個人朝台上的姑娘吹了聲油滑的口哨,道:“嘿,女孩,我不要看你喝酒,我要看你脫衣服,我出50美金!”
此話一出,人群更是嘩然,紛紛拍起掌聲哄鬧一團,會場中更有甚者出到了100美金一件衣服,每雙眼睛都迫不及待地盯着台上那個女人,想看看這位傳聞中的第一交際花究竟可以在今晚豪放到什麼程度。
“我們要去幫她嗎?”蘇曼曼靠在二樓憑欄處擔憂地問道。
“不必,她自己願意這麼作踐怪得了誰,現成的高枝不攀,非要自甘堕落。我倒不信,在上海她還能找出第二個敢從日本人手裡搶人的人出來。”大太太轉了個身離開,下面的熱鬧她不再有興緻看下去了。
邱月明跌跌撞撞地靠在身後堆積如山的酒瓶處,她雙頰滾燙,眼中迷離,目光所及處,皆是男人們一派喧嚣與醜惡的嘴臉。
她笑了笑,不就是想看她脫衣服嘛。
“可以,你們誰能……能幫我把松田理慧子綁來,不要說脫衣服,睡覺都沒問題!”她說着一些醉酒的話,在台下的起哄聲中。
“當然可以,如果我的舅舅是羅斯福的話,那麼,我一定連日軍司令部都幫你解決掉。”男人話落,全場哄然大笑。
而美國佬們誇張的玩笑可不止于此,一波接着一波,甚至有人已等得不耐煩,向台上伸出手,抓住她雪白的腳踝,扯下了她的高跟鞋。
“Excuse me!(讓讓)”諾伯穿過擁擠的人群,一步跨上舞台,在衆人錯愕的目光與嘩然聲中一把抱起邱月明,迅速離開了那裡。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用力敲打着男人的臂膀,可男人不為所動。
直到他們脫離喧鬧的氛圍,回到休息室,他才松手将她丢在了沙發上。
然後從櫃子裡随便翻出一件衣服扔到她面前,看了眼手表道:“2分鐘時間。”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他出去了。
那響聲也好似讓邱月明在一瞬間清醒了過來,她低頭看了眼濕漉漉的衣裳,頗為後悔的扶着暈眩的頭。
老天,她剛才都做了什麼!
雖說是2分鐘,但直到表上的指針轉過5圈後,諾伯才敲了敲門,在沒有聽到回應後,他猶豫着推開了門。
隻見邱月明已經換上了幹淨的衣裳,此時她正靠在窗口,目光散漫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段時間,還是諾伯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你家人的事情,我聽說了,我為你感到難過。但這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那您說什麼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給我一點時間,我想想。”
“時間?”邱月明苦澀笑了,“後天,後天我哥哥就要推上刑場槍決了,而他的女兒,也許會送給實驗隊,她還那麼小,才七歲。你告訴我哪裡來的時間?”轉而,她又絕望的低下頭,“如果明天我再不給多米尼克先生回複,那麼他們都會死的。”
“你要答應他的要求嗎?”他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甚至多想去摸一摸她的臉,面前這個女孩此刻就像一個精緻的瓷娃娃,脆弱得好似随時都會碎去。
“除此以外,我别無選擇。”她歎息道,“走吧,回到武漢去吧,你我本就是互不相幹的兩個個體,你幫不了我。”
她明白德國與日本的結盟意味着什麼,也看出了弗裡茨不歡迎她的眼神,現在她不想另更多人為難,尤其是面前的這個男人。
邱月明走到桌邊打開了抽屜,裡頭是一張多米尼克先生明晚舞會的請柬,她拿起筆,準備回複一封最得體的信函。
諾伯拉住了她的手,從掌心抽出那支筆扔到一邊,他突然嚴肅地問道:“你剛才說過,如果誰能幫你解決掉松田理慧子,你就會跟着誰,對嗎?”
“給我一天時間!我再來找你!”他決定了什麼,轉身離開了房間。
諾伯從百樂門出來的身影落在張允琛的眼中,他已經聽說了邱月明今晚瘋狂的行為,不過看來,此刻他不需要去了。
“阿四,走吧。”帶着落寞的聲音道。
“少爺,去哪?”
張允琛想了一下,如果他沒記錯,邱雲青應該是上海最大報社的編輯吧,他道:“去《申報》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