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點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油黑發亮的皮鞋準時在秒針滑過數字12的時間裡,走出了武漢外交迎賓館的大門。
彼時,邱月明正站在外頭等待了他4分鐘,當她在8點56分到來還沒有看到門口一絲一毫的影子時,差點懷疑是自己來得太晚,不曾想是德國人的守時和嚴謹已經到了如此變态的地步了嗎?
她現在覺得諾伯一定是平時對她太過寬容了。
西格蒙德站在迎賓館的大門口,并沒有走下台階,他隻是靜靜地看着邱月明,邱月明對他露出了一個最得體而禮貌的微笑,然而這位親王卻完全沒有任何表示,直到邱月明覺得她的腮幫子都要笑累了時,西格蒙德終于将視線挪了挪,以最明顯的目光示意她摸摸自己的脖子。
邱月明這才察覺是項鍊的吊墜被翻到了衣領中,興許是趕來的太匆忙,她尴尬的整理了一下又恢複從容。
于是,西格蒙德這才回複了她一個禮貌性點頭。
之後,他們一起坐上了車,西格蒙德坐在後面,他的身旁是翻譯,而邱月明坐在副駕駛座位,車内連同司機三個男人一個女人,這位親王又是個不愛說話的,一時大家眼觀鼻,鼻觀心。
她在肚子裡盤旋着最恰當的說辭,想着外交部之前對她的囑托,大體上是務必要讓這位爺在武漢住的舒服,玩得開心,以确保本次的中德合作順利愉快圓滿完成。
說實話,她活了二十年,首次覺得自己是這麼重要,不可或缺。
于是,在一路的沉默中,她第一回開了腔:“中國是個曆史悠久的國家,如果有機會,您可以帶上您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一起前來,我們會歡迎的。”
“我妻子去世了。”翻譯轉述道。
……
沒想到第一句就出師不利,但她還是要裝出不動聲色,道:“真難過,節哀順變。”
“去世三年了。”
呃……
“那,您的生活應該不會受打擾吧,我是說祝您生活愉快。”
翻譯轉述結束後,西格蒙德奇怪的看着她,似乎有點不太理解邱月明的表達。
好在她機敏,很快又換了個話題:“您願意去黃鶴樓嗎?不如我帶您去黃鶴樓參觀,武漢的名勝。”
翻譯轉述後,又加了些自己的建議,最後西格蒙德同意了。
然而到達以後,邱月明才發現黃鶴樓遠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恢弘美麗,由于國力衰弱,昔日精絕至極的古建築如今已呈現出一種年久失修的破敗與頹廢。
她從心裡再一次感到了挫敗。
這時,西格蒙德卻将目光投向了黃鶴樓旁的一座低垂小廟,翻譯于是問道:“那裡是什麼?”
“那是嶽王廟。”如果她沒記錯的話。
“用來做什麼的?”
“嶽王廟供奉的是中國古代最有名的将軍嶽飛,記述了他報效國家,抗擊金人,可後來卻被冤殺的事迹。”
“偉大的将軍。”西格蒙德第一回開了口,他用英文說道。
邱月明這才發覺他不是不說話,而是很少有讓他感興趣的話題,就像此刻,在談起征戰的将軍時,他的眼裡一瞬間亮起了光芒。
“是的,他是偉大的将軍,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将軍。”
“可是,你們再也沒有出現過偉大的将軍。”他遺憾地說。
“他的精神在,他的精神刻在了我們民族的骨子裡。”
精神?西格蒙德勾了勾唇角,盡管這個男人英俊得連笑起來都是迷人的,但此刻他的嘲諷隻讓邱月明覺得刺眼。
盡管他什麼都沒有說,可她卻讀懂了他的意思。
邱月明不甘道:“我相信我們可以赢得這場戰争。”
“如果我們撤回援助?”
她一愣,但還是堅持道:“我還是相信我們可以。”
西格蒙德則搖搖頭,邁步登上黃鶴樓,撐着危欄俯視一望無垠的風光,道:“可弱肉強食一直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從事實角度來看,目前日本人确實比你們更優秀。”
“可這不代表中國就一直會衰落下去,我們比任何一個民族都要懂得王朝的興衰交替,我們還會站起來的。”
他看了眼邱月明,邱月明繼續補充道:“其實您的國家也遭受過戰争,我認為您應該更能明白這種心情。”
“當然,我的國家自戰争結束後用了20年時間恢複了一切,甚至更勝從前,而日本的改革用了30年就成為了亞洲第一,可是中國呢?你們的國家自1894年與日本在海上戰敗後,就一直沒有成功,四十多年了,你們已經錯過太多了。”
“也許您說的是對的,我們錯過了四十多年的時間,可是,這不代表我們就選擇放棄,沒錯,現在日本人占領了大半個中國,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需要國際各界的支援,但是,就算沒有你們,我們也會戰鬥下去,也會努力下去,我們所做的一切從來都不是因為有你們才堅持,而是在中國人的骨子裡從來都沒有屈服的單詞,就像您看到的那位偉大的将軍。”
西格蒙德看着她的眼睛,和他不同的亞洲人瞳孔,這雙在歐洲會被笑話為東亞病夫的眼睛,于這一刻間居然也産生了某些不可動搖的意志。
他不再争辯,将目光瞭望向遠方,似乎是在思考,很久之後轉身下了樓。
邱月明跟在身後,看他又恢複到了不發一言的狀态,反省自己是不是語氣過激,得罪了他。
正當她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時,西格蒙德路過嶽王廟突然問道:“你剛才說這個将軍是為了抵抗誰而死的?”
“金國,中國古時的一個遊牧民族。”
“你們中國是不是有句話叫:非我族,心必異。如果我沒理解錯它的意思就是種族的不同。”
“呃,可以這麼理解,但是——”
“我很認同這句話,它闡述了一個種族要想走向文明的核心是什麼。但可惜,你們做的不夠好,如果當初你們抵禦了遊牧民族的入侵,那麼也許曆史的發展又會是另一個方向。”
貴族出生的西格蒙德酷愛讀書,讀過很多書,尤愛鑽研那些各國的政治曆史以及發展規律。
“可是一個國家也是在不同文明的不斷交融中成長的呀。”
西格蒙德搖頭,不贊同道:“所以這就是我們和你們的不同。在德國,這是絕不容許發生的事情。”
邱月明遲疑了一下,關于那些德國的說法,她還是想問道:“你們真的那麼排外嗎?”
西格蒙德有意的看了她一眼,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卻沒有告訴她答案。
之後,由于西格蒙德的行程安排較滿,中午還有一場和孔祥熙的午餐宴,所以便不再繼續遊覽,選擇了提前回去。
回到車内,她從反光鏡中看到了後座的男人,果然又是安靜的一路。
隻是在迎賓館前下車時,西格蒙德卻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的目光望向武漢街角的一處紅豔豔攤販,充滿着一絲好奇。
邱月明順着方向望去,那是一個糖葫蘆攤。她立馬會意,跑去買了一串糖葫蘆,但遞給他的時候,對方卻沒有接。
邱月明不明白,難道是她會錯意了,還是他怕有毒,毒死他?
“安全的。”她說。
最後,還是翻譯解釋道:“謝謝,我們隻是覺得奇怪,沒想過要去買它。”
“原來是這樣呢。”果然不愛說話的人,就是誤會多。
然而,西格蒙德過了一會兒後,還是接過了她手中的糖葫蘆,然後對一旁的翻譯不知說了什麼,翻譯拿出錢遞給邱月明。
“不用了,這個不值錢的。”她推拒道。
哪知,西格蒙德卻嚴肅了面容,邱月明也不知道說錯了什麼,為了避免氛圍的尴尬,隻好收下錢。随後她就看見,這位冷漠的親王舉着一串糖葫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很是新奇地走進了迎賓館。
羅賓覺得他從來沒有這麼倒黴過,他很安分的在屋子裡腌酸菜,然後他的房門,就被猛然推開了。
“西格蒙德昨天和她說了什麼!”諾伯很生氣地闖了進來。
“敲門,朋友。”羅賓看着不淡定的兄弟,提醒道。
“他為什麼要告訴她阿麗安娜的事情?”
羅賓頓了一下,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一個自救的機會,然後支支吾吾道:“他,這個人,不管做出什麼來,不都不奇怪嗎?他想說就說了,我能有什麼辦法。”
“可是,昨天我離開的時候,他還和王寵惠部長談得好好的,為什麼要突然去找她。”
“她正好站在他旁邊吧。”羅賓睜眼說瞎話。
“旁邊?我昨天還讓你幫我照看着她,為什麼西格蒙德要讓她去做什麼見鬼的向導。”
“這個,他想去就去了,你知道的,西格這個人和我們不太一樣,我是說他總是幹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見鬼的事情,對,就是這樣。”
“不應該。”諾伯總覺得以他的推測,這其中肯定還少知道了點什麼。
羅賓不以為然道:“你忘了嗎?從前在學校的時候,他又沒少幹這種事,我那會都爬上醫務室的窗台,差一點就可以看到達瑪了,結果,被他發現,害我做了150個俯卧撐,還關了三天的禁閉。”
“羅賓,那件事情如果我沒記錯,好像是你要去偷看醫務室的小護士洗澡。”
“好了,好了,别提那些了。”羅賓遮掩道,然後又繼續分析:“我隻是舉個例子,當年他在軍校做巡查督導的時候,就是最不近人情的,現在的他也不會比當初好到哪裡去,如果他知道你的那個小情人的話,不,他應該已經知道了。所以他做出這種舉動,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我現在都能猜到他的想法:上帝啊,為了維護純淨的日耳曼血統,我要能拆散一對是一對。對,尤其在他的妻子死後,這種想法越發強烈——”
羅賓的胡說八道讓諾伯隻覺得腦子很亂,他發現從羅賓這裡根本得不到半分有用的答案。
“别這樣,諾伯。”羅賓勾上他的肩,安慰道:“你該知道,我們不會一直待在這裡,你那個小情人,按我說給她一筆錢,作為補償就可以了。再持續下去,對大家都不好。”
“你想對我說什麼?”
“我想告訴你,我們可能離回去的日子不遠了。”羅賓看着他執着的神色,決定實話實說:“西格這次的主要任務不是來談軍火的,他會在武漢待一段時間,然後去日本。”
這個答案讓諾伯沒想到,羅賓解釋道:“你知道的,他想做什麼,或者說柏林想做什麼。”
“他們已經要做出選擇了嗎?”
“柏林在東京與武漢之間的周旋以失敗告終,他們雙方都不願意各退一步,所以中日的矛盾根本無法調和,同時,日本對柏林發出最後的通告,如果柏林依然與蔣j石政府保持往來的話,那麼日本将自動放棄與德意志的盟約,這也意味着我們将喪失在亞洲地區的掌控。這對于帝國即将實行的大日耳曼計劃來說,可不是件好事。”
“他們對國民政府徹底失去了指望。”諾伯說,其實他很明白。
“柏林一直在關注這場戰争,從中日開戰起。為的就是選擇将來在亞洲最有利的合作夥伴,顯然答案已經出現了。”
“他有說什麼時候嗎?”
“沒有,等通知吧。”
但西格蒙德的到來已經預示了一切,其實他們心裡都知道。
晚上諾伯回來的時候已經10點多了,客廳裡留着一盞未滅的燈火,而房内,邱月明背過身去早早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