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打開燈,似乎是怕吵醒那個姑娘,隻是安靜的來到床邊坐了一小會兒,輕輕撫摸着她的秀發。
鐘表的嘀嗒聲如緊促流逝的光陰,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抓住,無法知道還能陪伴她多久。所以,阿麗安娜的事情到底該不該告訴她呢?
他撫摸過姑娘的眉眼,中國人細膩淺淡的眉眼,然後黑暗裡在額間落下無比珍惜的吻。
諾伯離開後,邱月明從假寐中睜開了眼睛。
她的心裡充斥着無數的疑惑,可是她沒有勇氣去向他一個一個的索要答案。就像此刻她即使有無數的胡思亂想也不願意去告訴他一樣。
西格蒙德與國民政府的交談并不順利,德國在軍火交易的數額上進行了很大的壓制,尤其對國民政府後期提出的幾項重型軍火項目,更是在出口進行了嚴格的管控。
休息室内,宋子文疲累的脫下眼鏡,按揉着眉心,這時,他的老對手孔祥熙遞給了他一支雪茄。
“昨天中午,他和你怎麼說?”宋子文點燃煙問。
“他很堅持。”孔祥熙說,也慢慢吐出一口煙霧,然後又問道:“那些顧問們又是怎麼說的?”
“他們答應會盡力,但不能保證一定成功,據他們的說法,西格蒙德的性格很執着,堅定的事情很少會有改變。”雪茄的煙灰落在了青瓷缸中,他問道:“你之前出使德國的時候,有接觸過這個人嗎?”
孔祥熙搖頭:“沒有,之前和我交流最多的是沙赫特,但去年年底他退休了,聽說今年德國新上來的外長裡賓特洛甫是個親日的,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
宋子文失笑:“現在德國内部就是一片親日的,當年那些主張聯中的,退休的退休,辭職的辭職,已不是原來那些人了,我們該早就有覺悟的,是老頭子對他們抱了太大的希望。”
“老頭子需要這些顧問,所以甯可花高價買他的軍火,哪怕是不值錢的鋼盔,都要把這些人留下。”
“他們不會留太久的。”宋子文不樂觀的認為,“那天宴會結束後,我能聽出亞曆山大.法肯豪森的話中有話,換而言之,我們該早做打算了。”
“你有什麼想法?”
“沒什麼想法,不過是原先的意思,換個夥伴,找美國人吧,雖然他們沒有德國人做事情靠譜,但這時候倒成了我們的不二人選。”
“那麼蘇聯那邊?”孔祥熙沉吟了一下,他想起了前幾日蘇聯代表的援助提議。
可是宋子文和他都很明白,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換而言之,蘇聯人打的什麼主意,為誰而打主意,這都還是說不準的事情,不管國軍政府裡出了什麼問題,總還輪不到讓G黨鑽了空子。
“蘇聯我看還是再等等吧。”宋子文将雪茄摁在了煙灰缸中,起身,準備繼續面對這場沒有希望的貿易。
而與此同時,顧問團中也逐漸分化出了不和諧的聲音,其中以布魯赫中将,巴赫少将為代表的不贊成幫助中國參與貿易協調與法肯豪森上将,希普林上校,威爾克上校等人為代表的贊成形成嚴重的兩極化趨勢。
國軍參謀部軍事總顧問處,大家才結束了一輪激烈的争執,現在每個人都安靜沉默着等待結果的到來。
直到很久後,倫尼回來報告說,這場交易,并沒有确定結果,但是能看出中方外交官的神色很挫敗。
“西格蒙德會把事情搞砸的!”諾伯說。
“照你的意思,他該違背柏林的命令,來取悅中國政府嗎?”巴赫少将道。
“我不知道柏林給了他這次多大的自主權,但我相信曆史上沒有任何一場外交是以頑固的死守某一個點而獲得成功的,任何談話都是有回轉的餘地。”諾伯說。
“可在我看來,現在的德意志完全不需要為了一個孱弱的中國而做出回轉,遲疑,這是國力因素決定的。”巴赫道。
“可是他們有資源,大把的資源,尤其是鎢,這對于軍隊來說是多麼珍貴的東西,如果你不想你的士兵拿着炸膛的槍支就跑上戰場和敵人決鬥,那麼你就該意識到中國對我們的重要性,換而言之,日本什麼都沒有,他還要依靠我們的技術。”諾伯反駁道。
“日本是什麼都沒有,可這不會長久,看看現在的形勢,沒準将來統治這片土地的就成了日本人,我們應該這麼希望,因為他是我們的盟友。”
巴赫的話讓諾伯不想和他争辯下去,他提醒道:“和日本人一樣的自負,會付出代價的。”
“行了。”法肯豪森道:“我決定親自和西格蒙德談談。”
“上将先生,這恐怕不妥當。”布魯赫中将道。
“沒有什麼妥當不妥當,站在個人角度,我覺得我應該這麼做。諸位,憑良心說,這麼多年來中國政府對我們不差,不是嗎?”
法肯豪森的目光掃過所有人,一時,大家都不說話了。
所有人的心裡都知道,且必須承認,在這裡蔣j石确實給予了他們比在德國更大的重視與尊重。
“現在,願意和我一起去的,可以過來,不願意的,就散會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不會強迫你們任何一個人,這次我們脫下軍裝,無關任何政治立場,我隻是想作為中國的老朋友來出面幫忙一次,可以嗎,諸位?”
最後,在法肯豪森的建議下,除了布魯赫和巴赫代表的一小部分人還堅持着自己的想法外,諾伯、威爾克、羅賓、舒爾曼等大多數都決定跟随法肯豪森,加入勸說的陣營。
顧問團的到來,西格蒙德并不意外,他之前已經從駐華大使陶德曼那裡聽說了這其中有些人對中國産生了深厚的感情,但這并不能影響他本次的決定。
盡管法肯豪森一再給他最大限度的分析了這其中的緣由利弊,但西格蒙德仍然不為所動,又或者說他有自己的想法。
直到不歡而散的最後,諾伯又重新折了回來,他控制了想把這個頑固分子揍一頓的沖動,站在門口,對他提醒道:“我希望你還是慎重考慮,畢竟這件事情很嚴重。”
“你知道嗎,這個月底,柏林已經打算對捷克斯洛伐克出兵了,蘇台德地區的矛盾迫在眉睫,它将有可能是我們那位瘋狂元首偉大藍圖的第一步。”西格蒙德說,“所以這個時候,一個中國,哦,不,是小半個中國的請求對于柏林來說根本就不重要,我這次來中國也不是多麼在乎這筆生意,說實話。”
“你在乎日本。”
“不是我在乎,是目前局勢使然。我也沒有辦法。”西格蒙德攤手。
“所以這會是德國與中國的最後一筆生意嗎?”
“也許吧,我不能保證。誰都說不準萬一将來蔣j石又有能力打回去了呢?”盡管這個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諾伯一時黯下目光,他點點頭,“我明白了,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這個,我想到時候國防軍事部會讓外交部轉告你們的。”西格蒙德又說:“對了,我見過你那個小情人了。”
“你故意的。”
“我是為你好。我們為什麼要去讀軍校?在德意志的大日耳曼計劃下,帝國不希望失去任何一名優秀的普魯士軍人。”
“我從沒想過背棄我的祖國。”
“我知道你不會,但人心和感情是無法控制的。”
“所以你就要告訴她阿麗安娜的事情?”
“阿麗安娜?我沒有。”他說,“不過,這不重要,我要告訴你的是,阿麗安娜下個月将結婚,如果費裡克斯下個月能順利從捷克斯洛伐克撤軍回來的話。”
諾伯一怔,西格蒙德抿了一口酒,饒有興趣的看着他此刻的表情。
“她還好嗎?”
“這個問題,我想你應該親自問她。”
他搖搖頭:“不用了,我相信費裡克斯會對她好的。”
“諾伯,你總是這樣,太溫吞的人,注定會失去很多東西的。”西格蒙德提醒他道。
“從我當初被派往中國的時候,我們就結束了。”他的語氣裡微微的苦澀。
“我能理解你為了躲避那些不愉快的回憶而來到這裡,也能理解你找了一個中國小情人來暫時撫慰你受傷的感情,可不管如何,這些都不是永久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你不可能一輩子不回德國,不是嗎?”
西格蒙德的問題,再次讓他陷入矛盾,他說的對,他不可能永遠不回去,可是他如果走了,那個女孩又該怎麼辦?
“給我一些時間。”
西格蒙德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等回到德國,不會有人知道你們在中國發生的一切,你仍然有一個美好的前景。”
諾伯沒有回答他,但他對西格蒙德的笑容顯得很諷刺。
晚上回來時,客廳的燈火仍然亮着,但今天,他賢惠的小姑娘似乎并不是專門為了等他的。客廳的桌上被擺滿了盆盆罐罐,每個裡面都裝着一些紅豔豔的果子,那些果子他看着熟悉,可又叫不出來名字。
于是他問道:“你在做什麼?”
“你回來了?”邱月明沉浸在手作中,沒有擡頭。
“這些是什麼東西?”
“是山楂,我在做冰糖葫蘆。”
“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是你們那位親王,今天我去的時候,他的翻譯告訴我,希望我再多買幾串,可我今天沒有見到賣糖葫蘆的攤販,所以我就自己試着做了。不過你們德國人都這麼喜歡吃甜的嗎?”她嘀嘀咕咕沒有停下動作。
又是西格蒙德,諾伯皺起眉,此刻連着邱月明手中的那些忙碌也變得礙眼起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停下,道:“明天不用去了。”
“為……為什麼?是我哪裡做的不好,惹他不高興了?”
“不,是我的意思,答應我,别去見他了。”
“發生什麼了?”
“沒有什麼,我隻是覺得,這些政治的事情不該和你有關系,所以,讓一切到此為止吧。”
邱月明卻抽出手,不同意的說道:“這是外交部給我的任務,我難得覺得自己可以做一個有用的人,我不想放棄。”
“你在說些什麼,你來到武漢的任務不是做這些,你隻需要安安靜靜地待在我的身邊,除此以外,其他的所有和你毫無關系!”
“安安靜靜的待在你的身邊,做你的情人?”邱月明笑了一下:“我都聽到了,你的朋友們都是這麼說我的吧。”
她低下頭,歎息中夾雜着幽幽聲:“可他們說的也沒有錯,我本來就是你的情人,從和你離開上海的時候,不就注定了嗎?”
“月……”諾伯不知道該如何對她解釋這一切。
“其實您是有愛的人,她叫阿麗安娜,對嗎?”邱月明突然擡起頭看向他,那晶瑩的目光中有微微的燈火閃爍,像一汪淚水,又像克制了許久的委屈。
“阿麗安娜……的事情,其實……”
“其實我很明白自己的身份,您不用覺得羞愧。您知道的,我來到這裡并不是因為我多喜歡這個地方,也不是我願意做别人的情人,而是命運讓我選擇了您,上校先生。所以我跟随您來到了武漢,我也希望能和您在此度過一段最美好的時光,假使日後想起都不會讓我感到有所遺憾。”
她平靜沒有起伏的語氣中隐隐透着一絲哀傷,讓諾伯難以捕捉。
“所以我一直在努力維持着這樣的現狀。但現在,我請求您,能不能在閑暇裡也給我一些屬于自己的空間,而不是被圈養的金絲雀?”她在向他征詢又像是在訴說。
沒有得到回複的姑娘,過了一會兒端起桌上紅豔豔的果子,靜靜走過他的身旁回到了房間。
諾伯想解釋,可随之而來的是一扇關閉的門。
他拍打了一下門闆,讨厭的西格蒙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