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沒有持續多久,日光又隐失了起來,空中陰沉沉地堆滿了厚厚的濁雲,預示着不久又将會有一場大雪天。
維也納街頭的一處咖啡館内,邱月明的心情就如窗外的雲層,帶着一絲陰郁與愁悶。
“今年8月,G黨指揮的十八集團軍在晉冀察區對日軍實行了大規模反擊戰,殲敵有兩千餘人,但是——”周時沉吟了一下,她瞟向邱月明道,“這并不是委員長想要的結果。現在華北一帶的老百姓都在說着G黨的好話,這對于我黨來說是非常不利的。”
邱月明不能理解,“中國的軍隊要打一場勝仗不容易,大家都是為了抗日,為什麼要區分得那麼清楚。”
“這是政治立場,不容置喙,不管怎麼說,如今的抗戰形勢還是要以委員長馬首是瞻,而國軍在中國的地位是絕對不可動搖的,這點沒有任何人能改變。”
“好吧,那你這次來找我是想讓我做些什麼?”
“國内需要一批軍火。”
邱月明失聲而笑,“陳媛太高看我了,我的能力還沒有達到這個地步。”
“不,陳處長的意思是我們需要一個在德國的軍火聯絡員。”
“什麼意思?”
“我都聽說了,克虜伯在埃森的最大軍械廠已經動工,這麼來看,德國的戰争絕不會是一時半會的,當然,不管他們的下一個目标是誰,但有一點難以改變,那就是德國匮乏的戰争資源都會成為他們不得不頭疼的問題,所以,他們就一定還會來找我們。可是每次的合作,都是建立在合步樓的全權處理上,這讓我們很被動,尤其是有幾趟,他們送來的貨也并不是那麼可靠,這讓委員長很不滿,但是出于政治需求,我們又必須保持和德國的關系,所以這就導緻我們不得不繼續和他們往來。”周時耐心解釋道,“可這次不一樣,我從一名美國工程師那裡聽說,克虜伯軍火公司近來将招聘亞歐區軍械代理人,而我們政府裡很需要一名中國人,确切來說是自己人,來擔任德國在遠東區的軍火聯絡商。”
“他們不會讓一名黃種人來擔任這件事情的。”德國的排外,讓邱月明不看好地說道。
周時點點頭,頗無奈地說道:“确實如此,哪怕是之前我們在與德國合作最頻繁的時候,聯絡商也不是中國人,我們不是沒有向他們提議過,可是德國人太警惕了,最後他們甯可選擇一個瑞士人來擔任這件事情,也不肯信任我們。”
邱月明垂下眸子,盯着面前的這杯咖啡,似乎在想些什麼。
半晌,她輕輕地開口道:“其實,我見過克虜伯的人,阿塔貝爾.哈爾巴黑,克虜伯的财團董事會成員,軍械采購部總負責人,那天我見到了他。”
周時很意外,“說下去。”
邱月明道:“他專程來找希普林,他們說了很多,其中還談到了希特勒在慕尼黑的暗殺事件。”
“這件事情德國政府沒有提及。”
“他們當然不會對外公開,一則對英法的觀望尚不明朗,二來,陸軍部的布勞希奇将軍推遲了西線的作戰計劃,就因為此事,希特勒與德國軍部的關系很不愉快。所以,這個時候,克虜伯的招聘,不見得是壞事。隻要我們能了解到德國當局的想法,扼住他們的需求心理,那麼以此向克虜伯提出置換一個遠東地區的代理人應該不會是大問題。”
“你想怎麼做?”
“我可以想辦法再次見到那位阿塔貝爾先生,至于你們——”
“我可以讓國内向德國提請這件事情,不過,你真的有把握嗎?”周時不确定地問道。
邱月明搖頭,道:“其實我是一個很糟糕又軟弱的人,我對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把握,但唯獨一個例外,那就是諾伯特.馮.希普林先生。”
關于這位邱小姐和德國顧問的事情,周時也聽陳媛提起過。
她擔憂地問道:“你這麼做,他不會知道嗎?”
邱月明一笑,将散落的發絲嵌入耳後,“他并不知道我的德語學到了什麼程度。”
周時楞了一下,她第一次重新打量過面前這位年輕的女孩,現在她想她終于知道了陳媛何以對她如此看重,這位邱小姐可堪稱是國民政府最優秀的情報人員。
在臨走時,周時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提醒道:“要抓緊,蘇聯那裡的時間可不多了。”
11月底,東歐毫無預兆地響起了炮火,當英法還在為德國的蠢蠢欲動而不安時,一場曼尼拉事件卻讓芬蘭毫無防備地陷入了蘇聯的軍事包圍中。
這是蘇聯繼瓜分波蘭後,第二次帶給世界的震撼。
盡管張伯倫在第一時間就對蘇聯提出了抗議指責,但蘇德之間相繼而來的行動,還是讓唐甯街陷入了措手不及,張伯倫消極的态度也使得法國當局陷入了被動,在那段惶恐難挨的日子裡,幾乎所有人都嗅到了歐洲大陸彌漫不去的火藥味。
這是克虜伯位于波蘭的克拉科夫市舉辦的酒宴上最常談起的話題,尤其當他們提起那位新來的政治委員赫魯曉夫先生曾誇下征服芬蘭的海口時,酒會的人都不約而同笑了。
調侃過後,阿塔貝爾先生宣布了埃森的新決定,他們吞并了克拉科夫國立兵工廠(原屬波蘭),然後通知了附近的行動隊,将擴建起一座更大的工廠,如果這事情順利實施的話。
以上是阿塔貝爾的原話,不過對于海因茨.舒馬赫來說,這件事情不存在可能的說法,隻要是基于帝國的要求,那就一定能做到,所以在酒會沒有結束的當晚,海因茨就向行動隊下達了命令,務必要在最近兩天替克虜伯“招”到足夠多的工人。
邱月明不參加這樣的酒會,德國人的種族榮譽感尤為強烈,如果不是特殊的情況,諾伯是不會讓邱小姐過多的出現在自己的交際圈裡,這在他看來是一種最穩妥的保護。
所以,在周四的下午,邱小姐空出了一段非常清閑的時光,她去了附近的百貨商場。
在途徑一家高奢女裝店的時候,駐足了下來。
櫥窗内光滑的緞面衣裙在燈光下散發出迷人又昂貴的氣息,她看着這條裙子,神色有些凝重,她很明白自己應該做點什麼,在她和周時見過面之後,盡管她并不喜歡用這樣的方式,但她苦于無法找出第二種方法。
結賬的時候,這條裙子的價格超出了邱月明的想象,盡管在德國政府頒布的去貨币配給制度中,軍官們總是能享有比一般人更多的物資配給票,但這條裙子的價格還是超過了一周的配給分。
當然,她的手頭還有能購買這條裙子的衣票,但她卻明白,這件事情不能讓諾伯知道,于是,她從脖頸裡取下了那條紅寶石項鍊遞給售貨員道:“我把這條項鍊抵給你們,如果一個月後我沒有來贖,那麼它就歸你們。”
雖然在配給制度的頒布初期,德國政府曾一再明令禁止貨币的流通,但很多高奢品的商場都會有意無意的私下收受一些貴重物品來促成商品的交易,然後承諾客人在一段時間後再用配給分給贖買回去。
如果他們不這樣去做,那麼依靠可憐的配給分,那些昂貴的商品則會很難銷售出去。
當邱月明在抵押書上簽過字後,她順利獲得了這條昂貴的緞面裙,可這并沒有讓她高興。
在走出商場的時候,天色漸沉,附近的工廠早過了下班的時間,街道上隻有疏疏朗朗的幾個人,他們高大健壯,面色紅潤,那一派豐衣足食的模樣和另一邊跪地清潔街道的猶太人相比讓人難以想象是在同一個國度。
偶爾也會有幾個佩戴勳章的士兵走過,他們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朝她瞅一瞅,盡管她用絲巾包裹了烏黑的長發,但她還是可以肯定,那眼神裡頭絕對沒有尊重的成分。
為了避免過多的關注,邱月明決定趕緊回去,她估摸着,此刻諾伯應該結束了在克拉科夫的酒會,而這個男人回來後是不會喜歡看到一個空蕩蕩的屋子。
可就在這會兒,一輛敞篷車踏過水窪,以措手不及的姿态從她面前行經,于是,幹淨的衣服上瞬間留下了幾滴泥點。
她心中惱火,目光朝那輛汽車追去,可就這一眼,她瞧出了些熟稔的樣貌。
前方的不遠處是波蘭一家有名的雜志社,而那輛戴姆勒敞篷車便張揚地停在了門前,克勞蒙斯打開車門,走出的女人是波蘭小有名氣的嫩模——瑪達琳娜,她曾在華沙旅館的牆面上見到過她的海報。
她立刻明白了某些事情,收回目光不再關注。
就當她以為該不了了之時,15分鐘後,那輛紅色戴姆勒再次出現在了她的視野裡。
“需要我送你嗎,邱小姐?”車子阻擋了她的去路,克勞蒙斯将手松垮垮地搭在方向盤上,向她詢問道。
“謝謝您,但我可以聯系家庭司機,而且我能自己回去。”
“你确定嗎?”克勞蒙斯用眼神示意了她衣服上的泥點。
邱月明意識到後,頗有些無奈地妥協道:“好吧,但就一會兒時間。”
“放心,絕對很快。”他知道邱小姐在擔心什麼,而他也同樣不想讓那位不好相處的希普林少校感到不悅。
回到商場後,邱月明随意挑選了一件白襯衫,克勞蒙斯在結賬的時候,從售貨員那無意得知了項鍊的事情,他于是連同那條項鍊一并贖買了回來,交給邱月明。
“這……”
“即使是商場,也會有警察在此出沒,為的就是防止有人避開配給制的原則,私下交易,如果你不想這條項鍊最終由警察的手轉交給他的話。”
“可是您的配給分……”
沒等她說完,克勞蒙斯就笑道:“我不需要那個,我可以出具克虜伯的财政票單。況且——”他頓了一下,“我想不會有哪個男人願意聽到自己送給情人的禮物被拿來抵賣了。”
克勞蒙斯見她遲遲沒有接過,直接塞入了她的手心。
回途中,克勞蒙斯開得很慢,黑白紅的三色旗從道路兩旁擦過,她第一次體會到美國電影中富豪們坐在敞篷車上的感覺,這讓她有些新奇。于是,她開始有意無意地和他說起一些話,在瓦藍的夜空下,伴随着路邊矢車菊的淡香,她的絲巾和長發被吹得揚起,蓬蓬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