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希臘神話中,愛情之神的阿弗洛狄忒永遠在與所愛錯失,她賜予人們愛,自己卻無法擁有愛,終身隻能孤單地居住在奧林匹斯聖山上,也許愛情自此便蒙上了一層憂郁。
她抿了一口,甜味中有些酸澀。
這時,酒吧内的琴音響起,諾伯站在一台茶棕色的古老鋼琴旁,他的手指撫摸過琴鍵,眼裡有亮光閃現。
“是Sendorfer?”(蓓森朵芙:奧地利皇家鋼琴)
“是的,我的曾祖父曾是一名皇家琴師,在1867年他帶着奧托王子的遺願從慕尼黑來到了希臘,遺憾的是當時的反叛黨派并沒有允許他把這架鋼琴送回王宮,所以他就随這架鋼琴一同留在了這裡。”
“上帝,那可真是一台老古董了。可以試試嗎?”諾伯問他。
“當然。”
諾伯的鋼琴彈得并不像西格蒙德那樣優美明快,也許是和他從來不彈琴的原因有關,至少在邱小姐的記憶裡,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彈琴。
他的琴聲帶着生疏的青澀,像夏日黃昏的晚霞,又像愛琴海的習風,總有種留不住的怅然。
而當他的目光擡起,越過酒吧一屋子的人群落入她的眼底時,那種怅然就深深紮入了她的心髒,抽痛得讓人喘不上氣。
He loves my heart,
他愛我的心,
for once it was his own,
因為那曾經屬于他,
I cherish his,because in me it bides.
我愛他的心,因為它在我體内安歇。
Heigh ho,would she be mine!
多美啊,但願她是我的嬌娘。
How blest weere I
我該是多麼幸運,
if you would'st prove me.
倘若你把我接納
I that have loved you thus before you fadest.
在你凋零前,我曾深深愛過你。
For if I saw you once transform'd in me,
如果你把全部身心交付與我,
then in your bosom I would pour my soul.
我将把靈魂傾注于你的心懷。
……
Shall I come,sweet love,
當夕陽的餘晖漸落下,
to you when the evening beams are set?
我能否來到你的身邊,我的愛?
不知誰在吟誦古希臘的愛情詩,那字字句句的铿锵伴着鋼琴的曲調,從外頭飄進,有力的敲打着她的心髒,讓她生出流淚的難過。
她放下玻璃酒杯,跑出了門外,在法利龍灣的天空下,呼出一口氣,那時,遠處的海港才傳來嗚嗚的汽笛,而飄逸的雲朵,正随着風輕輕地推動,夕霞餘色将湛藍的天空全部染成深紅,血紅得那麼深沉,像阿弗洛狄忒的雞尾酒。
諾伯追了出來,詢問她怎麼了,可她一轉身緊緊地抱住了他,在這最後的日暮下,她要将此生銘記。
日子過到8月底的時候,諾伯的假期已經所剩無幾,那是在準備離開的前兩天,邱月明在酒店内收拾着衣物,等到了晚上9點還不見他回來,她于是困倦地伏在桌上打盹。
也不知到了幾時,門終于開了,他輕輕地把她拍醒,然後帶她來到了海濱的沙灘。
夜晚的海邊格外甯靜,除了浪潮湧動的聲音外,就隻剩一片被月光照得發白的沙子。
他牽着她的手,小心地涉過海水,來到水域中。
邱月明看着面前一艘小船,頗有些困惑。
“上去,我帶你去克裡特島。”他顯得很神秘,然後解開了岸邊的系繩。
小船在愛琴海上漂流,遠處的探照燈偶然會劃過海面,波浪拍打着船沿,有一兩隻海鳥從幕空下低翔而過,發出孤單的鳴叫,她在船隻的搖晃中打了個哈欠,困倦地望着眼前這一片無垠的海域夜色,身上居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松散與閑适。
“我曾告訴過你,我的家鄉不在柏林,在黑森州的美茵河畔,那裡有數不清的猶太啤酒廠,有擊打不完的空玻璃瓶,還有一個和我一起玩耍的美國鄰居,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時光。”伴随着船槳劃過海水的聲音,他的語氣也泛出些涼涼的回憶。
“可是後來有一天,我擊碎了一輛汽車的擋風玻璃,我的媽媽于是交上了好運。你知道那輛汽車裡坐的是誰嗎?”
邱月明沒有說話,他也不需要她回答,徑自說道:“他來自柏林,是當時黑森州的律法司司長雅克斯.康拉德.希普林。”
這個回答有些讓她意外。
“據我的媽媽說,我的生父是一名奧地利的鋼琴師,他那時風華正茂,能在維也納歌劇院裡彈奏一手優美的古典樂,當他在台上演奏出巴赫的《愛的禮贊》時,我的媽媽,一個落魄的貴族少女就被俘虜了。”
“那個時候,民主的意識席卷整個歐洲,威廉王室的統治岌岌可危,而我的外祖父,一個忠誠信仰王室也無法避免家族式微的封建貴族,顯然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把女兒嫁給一個除了彈琴一無是處的小夥子。”
“可是我的媽媽陷入了愛情,她不顧一切又瘋狂地迷戀上了那位鋼琴師,于是,在一個夜晚,她跑出了家決定去找他。”
“然而故事的結局并不盡如人意,她錯了,她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因為那位鋼琴師根本不愛她,或者說遠沒有她想的那麼愛她。”諾伯惆怅地皺了一下眉,繼續劃着船,“媽媽對家庭瑣事無休止的唠叨讓一個本該才華橫溢的音樂家喪失了對藝術創作的激情,直到三年以後,在薩爾茨堡的一次音樂會派對上,他相逢了一名拉小提琴的猶太少女,那個時候,他仿佛死灰複燃了,他瘋狂地愛上了那個猶太少女,最終離開了我和媽媽。”
“所以,我的媽媽痛恨猶太人,也痛恨音樂,痛恨鋼琴,在我的記憶裡,鋼琴那是不被允許觸碰的東西,直到和你在一起,我突然也有了想将音樂彈給喜歡的人聽的那種沖動。”
“我的媽媽年輕的時候很美麗,很多人為她着迷,包括我現在這個名義上的父親——老希普林,可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也許就是挽留不住我的生父。”
“我曾經從她那學到最大的教訓是,如果喜歡一個人,那就一定要牢牢抓住她,可别讓她從你身邊逃走。可是現在,我覺得一切并非如此,喜歡是什麼?我想大抵是不管過去多少歲月,不管我們還在不在彼此的身邊,我們最後所能記住的都是對方最美好的樣子,都是對方最真誠的回憶,那才是愛一個人的意義吧。”
“月,我很抱歉,我自私的帶你來到了德國,總以為可以給你更美好快樂的生活,卻沒有想過你是否願意。我也很抱歉,那天晚上對你做過的事情,對你的傷害與踐踏是我徹夜自責的根本。我更加抱歉,是因為我結婚了,就在離開巴黎的那周,樂蒂說得對,我不該欺騙你們,無論我究竟喜不喜歡瑪格麗特或者有多麼愛你,我都不應該這樣去做。你是獨立而完美的個體,應該有自己的選擇。”
諾伯說到這裡停下了,邱小姐沉默了,他在等待她的抉擇,最後一次的抉擇。而這卻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軟肋,那就是永遠無法做出最果敢的決斷,即便,那是他們彼此内心都已清楚的答案。
“好吧,我明白了。”他釋然了,“從此刻起,你當如阿弗洛狄忒那樣在我的心裡美得毫無瑕疵,讓我就這樣永遠記住你吧。”他吻上她的額角。
邱月明在晃蕩的船間,恍恍惚惚,眼底彌漫着一層霧蒙蒙的濕潤,眼前的希普林毫無疑問是最溫柔的人,在她遇到的所有男人裡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深情的了,可是當他穿上那身岩灰色的軍裝,佩戴着十字的領章時,她又會無可避免地将他同那些入侵的日本軍人相比,那個時候,她才會可悲而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始終是站在一條不相同的線上,誰也無法救贖誰。
他的拇指擦過她面頰的濕潤,道:“哭什麼?你自由了,邱小姐。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去見誰就去見誰,包括你的朋友、家人,你的弟弟。”
然後他又笑了一下,“不過,今天晚上是我的生日,你得等今天晚上結束,之後我就送你回中國,但是……以後你會不會忘了我呢?”
她搖着頭,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最後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諾伯被她帶倒在船内,他的呼吸留在她的發絲,她的面頰緊貼着他胸口涼薄的布料,鼻尖圍繞着的是科隆香水混合着一絲鹹澀的海水氣息,她的眼淚就那樣浸濕了他的衣服。
“好姑娘,别哭了。”他輕輕拍打安撫着她,就像他和她相遇在上海的那年,在蘇州河外的那場空襲,在黃土地上的那次呵護。
在歐洲的傳說裡,愛琴海永遠是最浪漫的海灣,在愛琴海中,克裡特島則是神遺留在世間的王冠。
在這個空寂的夜晚,他們的船也許永遠漂不向愛情的終點,但人世間的港灣終有到達的彼岸。
當黎明的日初從海上升起時,邱小姐第一次将一顆全心全意的心捧出,回應了愛情。
“我害怕。”晃蕩的小船上,她再一次緊緊抱住了他的肩膀。
“别害怕,這次我會輕點。”
在不盡的交融深處,他小心翼翼地觸碰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