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腳下的泥沙被他踩滑了好幾次,可最後他還是觸碰上了那柔軟的花瓣。
随着枝葉被折斷的聲音,那簇白薔薇終于落入他的手中。
然而,一顆子彈也同時從遠處竄出,發出刺耳的射擊聲音。
于是,花兒掉落,沾染了血迹。
邱月明在聽到一聲槍響後倏然睜開眼睛,她驚得從稻草上坐起。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是西格蒙德,他像是才從外面回來,右手上遞給她一束漂亮的野薔薇,說祝她有一個美好的早晨。
邱小姐不能理解,在這樣一個戰局緊繃的時刻,他怎麼還有心情去摘花。
然而就在她想敷衍幾句謝意時,白薔薇上的一點血斑,引起了她的注意。
“您受傷了嗎?”
疼痛讓西格蒙德皺起眉,但他還是嚴肅着面容,堅毅又有些失望的說道:“真遺憾,還是弄髒了它,希望你不會介意,邱小姐。”
于是,邱月明這才發現他藏在背後的另一隻左手正痛苦的顫抖着,毫無疑問,蘇聯的托卡列夫狙擊子彈貫穿了他的手心。
蘇聯人的轟炸又開始了,門口的掩體還沒有堆好,一發炮彈落下就把德國人的辛苦炸得稀巴爛,更有一個德國士兵被炸飛了雙腿,躺在廢墟裡哀嚎。
連長奧爾洛夫情急之下,開始抓捕平民,他從蜷縮的人群裡随即拽出幾個蘇聯人,用槍頂着他們的腦袋,命令他們去到門口把沙包再次堆起來。
這種戰場死亡的恐懼引起人群發出悲傷的哭聲。
而另一邊,一牆相隔的小房間内,邱月明握着軍刀,手心緊張到不住的流汗,但是,在西格肯定的注視下,她還是用刀劃開了皮肉,頓時血液流出,染紅了刀口。
西格蒙德嘶了一口氣,堅持道:“别猶豫,找到彈片,把它剜出來。”
這聽起來不難,但做起來卻是一件十分殘酷的事情,由于她的技術生疏,想要在皮肉裡找到碎裂的彈片,隻有不停地撥弄,最後等找到那豆子大小的碎片時,西格蒙德的手心已然是一片血肉模糊。
邱月明連同碎肉剜出彈片,随着西格蒙德吃痛的悶哼,彈片一瞬間掉落在地,沾染着明晃晃的血迹。
“我去找點磺胺粉。”
“沒有磺胺了。”他說。
磺胺是德軍配備給每個士兵戰場救急的創傷藥,有消炎止痛的作用。
但此刻不要說磺胺,就是嗎啡,柏飛丁,甚至連繃帶都沒有了,物資已近匮乏,多數的德軍士兵隻能任由那些惡心的俄國跳蚤在傷口上蹦跶。
當然,西格蒙德不會告訴她,他口袋裡的那包磺胺,曾在她被燙傷的那個晚上就已經用完了。
邱月明看着他血淋淋的左手,最終從衣服上扯下了一截布料替他包紮了傷口。
“以後還是可以握槍的吧?”
“隻是左手,并不妨礙。”
“那也可以彈琴吧?”
西格蒙德這回沒有說話了,在戰場一旦受傷,沒有消炎藥隻能聽天由命,而那顆子彈是否打到了經脈沒有誰知道,他的左手隻覺得已經疼痛到了發麻,等他沖出包圍圈的時候,這隻手有沒有廢掉都得看上帝的意思。
“您如果不去摘那些花,就不會——”
“就算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仍然會把那束薔薇帶回來給你。”他突然激動地反駁道。
邱月明一愣,這在她的印象裡是第一次看到西格蒙德的失态,這近乎不像她所認識的那個高傲的舊貴族。
“我的意思是,這是我承諾過的事情,我應該做到。”他重新解釋道。
“就像明知道斷後的危險,卻仍然選擇接下這個任務,然後,來找我?”
“軍人的職責是執行命令,我隻是執行霍特将軍的命令。”
然後,西格蒙德沉默了:“保護你,也是我人生無法更改的指令。看在朋友們的份上。”
最後一句話,是那樣的多餘,可有可無。可他還是帶着一種執着的語氣說道。
又也許,在古羅馬的傳說裡,騎士守護公主,注定是一場沉默的等待。
邱月明怔了片刻,她很快回神,将手下的布條打上一個牢固的結,然後換着話題道:“你說,如果你們的元首現在站在這裡,看到這樣一幅景象,他會後悔嗎?”
她的手從他的手邊離開,那冰涼中帶了點柔軟的觸感。
“政治家需要野心,軍人需要榮譽,人民需要生存,當這些問題無法做出最完善的解決時,戰争将永遠不會有終點。”
邱月明想他大抵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國家元首的過錯,于是繼續說道:“我聽諾伯說,您曾經是一個堅定的國社黨員。”
“是的,他應該還告訴過你,我有過一段糟糕的婚姻。”
她點頭。
“所以,你想了解我那段不美好的過去嗎?”
此刻,外頭的炮火聲停止了,她也替他處理好了傷口,他們就這樣平靜的坐在那裡,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甚至帶了些微微的哀愁,讓她于心不忍。
“好吧,我可以知道嗎?”
他頓了一下:“如果你真的願意聽,我可以告訴你。”
已經七年了,他極少會再提起索菲亞,除了偶爾在端詳瑞娅那張相似的面容時會記起她,剩餘的時間,他生活得和那些從未觸碰情愛的小夥子們沒有任何區别。
“事實上,我和我第一任妻子的婚姻并不愉快。”他垂眼看着那隻受傷的左手,讓自己的思緒鑽入回憶。
“我的祖先最早發迹于圖靈根州西半部的黑森,那裡才是我們古老的來源地,從13世紀開始,我的家族陸續經曆了領土兼并,選帝侯鬥争,拿破侖聯邦,直到俾斯麥的王朝戰争,才使我的家族不複有往日的輝煌,所以那個時候,向普魯士效忠,向威廉皇室臣服便成為了唯一可行的道路,不光是我們,巴伐利亞也是如此。”
“而索菲亞的父親沃爾特斯公爵,作為普魯士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和當時的威廉皇室又擁有姻親的關系,所以她的家族自然成為了我父親不二的選擇,你知道的,不管是在任何一個國家,一個家族能長久的綿延下去勢必有他所不可言說的手段,任何都是如此。而這也是我和索菲亞建立婚姻的唯一基礎。”
“可是你們沒有想到君主制的落幕會如此之快。”
“是的,不會有人想到的,即使是阿麗安娜的祖父尤阿希姆老将軍當年也沒有想到。”談到此,他微微感歎地吐了口氣。
“我聽說她後來離開了您?”
“是的,事實上,在我們結婚前,她就有了心上人。但那個時候,我并不在乎這些,就像我父親說的,維持一個家族恒久不落的輝煌遠比那些愛不愛的事情更加重要。”
“我明白了,《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帕裡斯伯爵,《梁祝》中的馬文才。”
“什麼?”
“沒什麼,我想您的婚後生活過得并不幸福。”
“你猜對了,我們争吵,很多次争吵。最嚴重的時候,她甚至想拿花瓶砸斷我的鼻梁,而我也不止一次想掐死那個女人。”
現在想起來,那些争吵的緣由未免過于稚嫩與可笑,但年輕氣盛的時期總是不願意服輸,他甯可加入阿道夫先生的國社黨,也不願意去理解一丁點索菲亞的痛苦,誠如他鄙視愛,蔑視愛那樣,索菲亞對他的背叛讓他将愛情視作罪惡的魔鬼。
就像多年以後,他從希普林的眼中見到對一個姑娘無從遮掩的情意時,他嘲笑着他的愚蠢,并自以為是的捍衛了種族的榮譽,想要去拯救他,而不遺餘力地分開他們。
可是如今,當他一步步落入伊甸園的欲望時,他才理解了當年索菲亞的痛苦。
“後來,她和一個英國來的馬術教練走了,從前我并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要放棄榮譽與地位,可現在我大概是明白了,她也許并不愛那個男人,也許隻是出于報複的心理,她要報複這個禁锢她的莊園,以及報複令她讨厭的我。”
故事的結束,邱月明沒有再說話了。
索菲亞,這個在外界的風評裡離經叛道的貴族少女,一個不知足的女人,她擁有體面的身份,英俊的丈夫,完美的家庭,然而事實上,她用一生都在反抗命運的安排,甚至不惜走向了毀滅的地步。
“現在你知道了,我那糟糕的過去,以及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再婚的原因。”他淡淡地說出這些,沒有波瀾隻有多年來寂寞的平靜。
羅賓說西格患有婚姻恐懼症,從某種程度來說是的。
索菲亞的死亡如同詛咒,把他困在那痛苦的回憶裡,曾經他認為他這一生可能都無法學會去真正的愛一個人了,但直到,他一次次相逢這個柔弱又堅強的少女。
無論是在波蘭的街道,還是法國的郊外,或者是炮火紛飛的戰場,他從她的笑容裡第一次體會到了愛與真。
——很多年以後,我會記得您的,親王。
——等我老了,我要告訴胡同裡的老太太,我曾載着尊貴的紳士,在東歐的最北部,吹着塔特拉山脈的風……
——親王,您仍是我見過最好最正直的軍人。
——親王,我一直很相信您。
他愛她,從來不是因美麗而可愛,而是因可愛在心中走向完美。
“記得嗎,在波蘭的時候,您教我駕駛車輛,那時候您說人生就像一段坑坑窪窪的旅途,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情,總會過去的,而那些發生的一切從來不會因為懊悔而停下,所以,不必對曾經的自己感到抱歉,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一個怎樣的自己。同樣,我仍然相信您也會遇到更好的旅途。”
“更好的旅途?”他呢喃着。
看向她的眼睛,突然不經意地問出,“當風雨之夜再次來臨,城堡的大門不再開啟,落魄的公主仍然是會選擇睡在鵝絨毯的豌豆上,還是踏上騎士的馬,穿梭風雨?”
邱月明一楞。
那天,德式謎語的答案是什麼,她一生都沒敢去猜,但她在那一刻恍惚看到了西格蒙德的驕傲在熾熱與冰冷交替的綠色瞳孔裡破碎。
突然,一聲震耳的炮火響起,驚醒了他們。
蘇軍炸毀了倉庫,就在剛剛,奧爾洛夫的副官來彙報,連同奧爾洛夫連長也犧牲了。
西格蒙德起身,他現在需要馬上回到前沿,盡管他的左手還在滲出血,但是他沒有多餘的時間來等待了。
他召集連隊中剩餘的軍官,在地動山搖的指揮室内攤開一張地圖,确定了對蘇聯人的突圍計劃。
“就在今晚,夥計們!”說完,他最後看了眼遠處的邱小姐,然後收回了目光。
嘶嘶作響的彈片四散飛濺,邱月明又再次縮回了牆角,這裡有鋼筋架構,是唯一最安全的地方。
她從口袋裡掏出了小本子,拿出筆記錄上了第一筆:1942年9月30日,蘇軍包圍馬馬耶夫崗工廠,德實行突圍計劃。落款名——夜莺
如果将愛情比喻成色彩,那麼西格這種一眼看得到頭卻又收不回感情的無望,就是生命裡最蒼白的顔色。
但是,偏偏每一個人都在等待,等待着别人來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