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魯茨再次打量了眼面前的女孩,他的心裡冒出一個點子。
“你的德語很标準。”終于,魯茨開口了。
“我的外祖母來自漢堡。”
“哦,漢堡的烤劍魚非常不錯。”
“長官,您記錯了,漢堡沒有劍魚,不來梅才有,我初中時候可經常溜去哈芬港口的附近撿最美味的牡蛎。”達莉娅笑道。
魯茨一頓,他盯着達莉娅的目光有些森冷可怕,過了半晌,他才露出了高興的笑容,欣慰地點頭說道:“你說的對,是我記錯了。看來,你倒是個有趣的姑娘。”
達莉娅的心裡終于落下了松弛。
“好吧好吧,我倒是可以幫你修理你的相機,但是你也得幫我一個小忙。”
“如果是我能做到的,我會很樂意的,長官。”
“你剛才說你渴望了解一些真實的事情,很好,那麼可以幫我寫一篇有關斯大林格勒戰役的報道文嗎?我想你會客觀的記錄下這場戰争的對嗎?”
魯茨強調了幾個字,目光筆直盯向她。
達莉娅聳聳肩,無所謂道:“當然,報道一件真實的事情是所有人樂見其成的事情,為什麼不呢。”
“非常好,對了,最好能寫上你的名字和,國籍。”魯茨語含深意。
“可以的,長官。”
得到回答後,魯茨像解決了一件心頭大患,神色也變得輕松了許多。
毫無疑問,達麗娅的機敏打消了海因裡希.魯茨的懷疑,她争取到了一個合法留下的身份。
“話說你這樣的女孩可真不應該待在這裡,等戰争結束,你還是去柏林,不,去慕尼黑,我知道那裡有一所學校,他的新聞教育體系非常完善,是獲得過迪特裡希(新聞部長)表彰的,你如果……”魯茨開始取出螺絲刀替達麗娅修理相機。
邱月明暗自吐了口氣,一切還算順利。
而她也希望達莉娅真能如她所說的那樣,隻是收集一些簡單的采訪作為情報資料,等到這件事情一完成,她就會想辦法聯系維克多,送她回去。
傍晚,諾伯從保盧斯的總部結束會議回到駐紮地時,天已經不早了。但自從回來以後,他的神色就緊繃着,顯示出很發愁的樣子。
邱月明很想問問他發生了什麼,但她又覺得他是不會告訴她的,所有關于情報戰略布防一類的他都避免在她面前提起。
索性,在一段時間過後,她還是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結束後,她拉開指揮室簾子,将窗口開出一絲縫隙,令人羞赧的氣味散去,然後倒出幹淨的井水,開始搓洗自己黏稠的雙手。
諾伯靠在椅背,胸前的紐扣松解了兩顆,領子向兩邊敞開,隐約露出軍裝下流暢的線條,極富有力量感的身型。
他平複氣息,看了眼淩亂的褲子,除了部分地方有些松垮垮的褶皺外,好在并沒有沾到什麼。
邱小姐是個很注意細節的人,這點和德國人的态度很相似,為此他感到很高興。
他拉上褲子拉鍊,束好皮帶,想從桌上的煙盒裡取出一支煙,但又想起月,于是,打消了這個想法。
他轉頭向她問道:“你今天去哪裡了?我等了你很久都沒有回來。”
“我去打水而已,沒有槍擊,沒有榴彈,放心,什麼都沒發生。”她邊說邊做事情,将身上的外套也一并脫下,撒上虱子粉,然後泡進水裡。
“那就好。”他又不放心地問道,“有人找你麻煩嗎?”
四個月的斯大林格勒戰,足夠把所有士兵的心理防線逼向奔潰,即使是身為指揮官有時也無法阻止他們的某些瘋狂舉動。
“也沒有,你身邊最親密的同事,包括蘇聯的孩子,他們都知道我是你的“工作太太”,所以沒有人找我麻煩。”
她又把衣服往水裡摁了摁,确保能徹底殺死這些跳蚤。
“工作太太?”諾伯好笑地重複,他沒有想過臉皮薄的邱小姐這次會承認的這麼徹底。
“難道不是嗎?”她覺得這隻是給情婦換了一種說法,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殺傷力。
而且,她也很合格的履行了自己的工作,就在剛剛。
“過來。月。”他突然對她喊道。
邱月明轉過身,奇怪的看向他。
但她還是走了過去,剛想問他什麼事情,卻不想才靠近,腰部就被一道結實的手臂給牢牢箍住向前了。
她與他一時相靠很近,近到能感受彼此溫熱的呼吸。
“我想讓你離開這裡。”這是他第二次提起。
邱小姐一愣,沒有再拒絕。
”西格的傷口又發作了,今天在會議上,他咳得很厲害,好像都要把肺咳出來。”為此,保盧斯還特意給他找來了他的私人軍醫。
諾伯歎了口氣。
“他也應該離開這裡,我們再想想辦法。如果決定好了,你就和他一起走。”
“那你呢?”
“我……”他把玩起桌上的一隻打火機,火苗在指頭劃過後蹭的升起,“親愛的,我必須留在這裡,我是不可能離開的,不管這場戰役的結果是輸還是赢,統帥部都沒有給我們後退的機會。至少目前是這樣。”
可是——
邱月明想說些什麼,但還是沒有說。
在這裡,每天都有人死去,無論是士兵還是長官,每天都有人在炮火聲中倒地。
如果她選擇留在這裡,那麼不管是活着還是死去,至少他們都可以在最後的目光裡清楚地看到彼此的身影,可是一旦離開,面臨的隻能是遙遙無期的等待,脆弱的指望會将時光拉長,變得度日如年。
邱月明沉默了片刻,最終點頭道:“好。我聽你的。”
他笑了,用手撫摸過她的頭頂,撫摸過她的發絲,欣慰地說道:“好女孩。”
夜晚,蘇聯陣地的信号彈在對面的空中炸出白亮的光彩,她将洗好的衣服晾在樹枝上的同時也不免朝那片寂靜的夜空望去,如果忽略此時此刻的處境,她倒是很有心情把那看成是一場漂亮的煙火。
“還不去睡覺嗎?邱小姐。”西格從走廊内出來,站在樓梯處,遠遠就看到了她的背影。
“您也沒有?親王。”
邱月明回頭,發現此刻站立在夜風中的男人明顯比之前消瘦了很多,岩灰色的軍裝貼在身上多了些空落,而原先飽滿的面頰,也因病痛與疲勞的緣故呈現出一絲内凹,但他又不屬于那種過于文弱的人,所以,即使此刻看着瘦長,卻也有一種力量型的挺拔自内而外的散發,即使是那根走路用的手杖,也讓他配出了歐洲舊紳士的派頭,又或者不免令人聯想起唐吉珂德裡高傲不羁的遊俠。
“這樣的好時光可不多,你應該早點去休息。”西格蒙德說。
就在之前沒日沒夜的炮火還仿佛要把人炸聾了,可從昨天開始,一切又都莫名停滞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德國人此刻在想些什麼,就像沒有人猜到蘇軍會有什麼打算一樣,所有人都想抓住這可憐的一點時間,以此保存最後的實力。
”我聽說您最近咳得很厲害,沃裡斯醫生也沒有一點辦法嗎?”
“剛剛已經注/射/過一支阿司匹林,問題不是很大了。”他說。
“這樣呐,您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這裡風太大了,可不好。”邱月明說,轉而又注意到了西格手邊的拄杖,補充道:“需要我送您嗎?”
這句話說完,讓西格蒙德怔了一下,他奇怪的看着邱月明。
事實上,在過去以及現在,西格蒙德都是一個格外剛強的人,他從不把軀體上的一點小傷害就認作是了不得的大事,也對于那些動辄就修養病痛的新貴們感到嬌氣與不滿,自然他從不認為自己有一天也會需要别人的攙扶或同情,即便是如今,他确實遭遇了一些嚴重的身體問題,但也沒想過邱小姐會這樣看待他。
理所當然,他帶着一些被羞辱後的惱怒說道:“不需要,我可不會一直做個瘸——”
他的話沒有說完,手背上被一層柔軟的溫度覆蓋。
“這裡有被步槍擊打出的彈孔,白天能看到不平整的地方,但晚上不行,我差一點就吃虧了。”邱月明牽着他的手,順便将拄杖挪到另一側平穩的地方,“這裡可以走。”
說完,她松開了他的手,很短暫的一刻,但她那無意識的笑卻仿佛有治愈的能力,落在他的眼中,如薩勒河畔四月的煦風,鑽入心底,滿是絮語。
那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或者需要些什麼,西格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裡像有一塊缺失的地方,開始冷冰冰,寂寥寥,總有一種填不滿的遺憾。
又也許他本身就是一個孤獨的人,他習慣于孤獨,生存于孤獨,沉浸于孤獨,如果在那原色的生命裡沒有再出現過更好的東西,那麼他也許會一生就這樣習慣一切,可是偏偏,有人,擦起了一支陳舊的火柴盒,在他的胸腔裡點起了一簇微光。
那光芒燒得他很難受,很煎熬,也很——寂寞……
“我不打擾您了,您早點休息。”
說完邱月明就要走,可是在轉身的那刻,她分明聽到了身後的語氣中流出了一絲脆弱的感情:“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