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就在話落的這會兒,果然門響了。
阿凝蹦蹦跳跳地去探頭開了門,然後興奮地朝屋裡喊道:“是姑姑,是姑姑回來了!”
邱月明一進門,就見到了久違的女兒,當即顧不得所有,直奔裡頭抱住了她:“艾茜,我的艾茜。你吓死媽媽了,媽媽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MaMa……”直到此時此刻,大家才都第一回聽到了這個女孩的開口。
“虛驚一場,剛帶回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她不會說話呢。”邱雲青松了口氣,轉而又皺眉道,“不過看這架勢,是真不會說咱中國話呀。”
林晚妍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說什麼呢,孩子平安就好。”
“對對,平安就好。”邱雲青此刻也放下了心裡的一塊石頭。
“不過,月明,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邱雲青問。
“打算,我自然是要帶她回重慶的。”
話落,張允琛的面色凝重了一下,他道:“月明,你和孩子久别重逢,先回屋裡歇會兒,待會兒回重慶的路途有好些時間呢,我和你大哥準備一下。”
“是啊,這裡就交給我們吧,月明你先去歇會兒。”林晚妍也道。
此刻邱月明也想不得太多,滿心都是孩子這些時日有沒有吃苦受委屈,于是牽了艾茜的手回到了屋内。
“張先生,是有什麼話要說嗎?”
邱雲青是個明白人,關于妹妹邱月明這些年的事迹,他或多或少也有所耳聞,而面前這個男人和月明的關系自然也看得出與旁人不同。
“我想問邱先生一個問題,此番回重慶,邱先生會和我們一道嗎?”
邱雲青笑了笑,道:“我定然是不能和你們一道回去的,不滿你說,這些年雖然風風雨雨的經曆了不少,但我堅持留在上海自是有我的道理,不單單是工作這麼簡單的事情。”
“邱先生有大志,我自是不應去幹擾,隻是,若月明把孩子放在你們這裡,邱先生認為可妥當?”
“什麼?”邱雲青楞了一下。
倒不是他不願意,而是見月明這架勢,定然是不肯和孩子分離的,況且,她又才從日本人那裡出來,如今留在上海,也不安全。
張允琛看出他的擔憂道:“日本人那裡無需擔心,我用另一個孩子替換了艾茜,如今吉田崗夫馬上就要回國了,這黑燈瞎火的,誰又分得出來。一旦等他們回了日本,就是察覺也晚了,況且,月明要把這孩子帶回重慶的話,這一切可就全都完了。”
“此話怎講?”邱雲青忙問。
“這些年來,月明遠赴國外,為的都是執行黨内的任務,堅持抗戰,如今勝利在望,她卻多出這麼一個孩子來,還是個混血的,你說帶回重慶,組織會怎麼想她?她這些年來的委屈與犧牲不都白費了嗎?”
“你,說得也沒有錯,可是,我看月明歡喜得緊,如今再讓她們母子分離,她未必會同意吧。”
“我知道您的顧慮,但如果您知道這個孩子是怎麼來的,您就不會這麼想了。”
“怎麼說?”
“你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是個德國人。我見過他。”邱雲青說,他至今還記得那個德國人的樣貌,有一頭漂亮的金發,筆挺的五官,氣質上看去是與一般的洋人有所不同。
“不光是德國人,還是一個德國軍官,一個納粹黨上校。”張允琛補充道,“我想邱先生常年任職于報社,應該聽過那些英美時報是如何批判德日,如何批判法西斯,而這個孩子的父親卻正是一個極端的納粹黨,你說單是一個孩子也就罷了,可偏偏還是一個納粹的孩子,帶回重慶,對于月明來說,意味着什麼,您明白嗎?”
“納粹黨……”邱雲青此刻已經有些難以置信,道,“她怎麼,怎麼就和一個納粹……唉。”
“這件事情也怨不得她,當年,日本人發動盧溝橋事變,中國岌岌可危,淞滬之戰又死傷衆多,黨國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我本與她指腹為婚,即使再情難自控,又能如何,國之存亡,自當舍小情而取大義。從留住那幫顧問到後來刺探情報,這麼多年過去,她一個弱女子在虎狼環伺中,又怎能安然無恙。”
“原來是這樣。”邱雲青此刻也恍然大悟。
起初當他得知邱月明被上海某個富家子弟抛棄時還憤憤不平了許久,卻沒想到這其中竟然有這樣的隐情。
“說得好,國之存亡,自當舍小情而取大義。什麼都不用說,我明白了,讓月明把孩子交給我,我會幫她好好撫養長大的,不會讓她重蹈她父親的覆轍。”
張允琛聽此,感激道:“邱先生能答應是最好了,既然如此,我這就去說服月明。”
“等等,我妹妹的性子倔,要不然還是我——”
“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張允琛道。
進了屋内後,張允琛見到艾茜伏在母親的膝頭,邱小姐溫柔地用手指幫她梳理頭發,孩子沒有說話,但孩子的心裡未嘗沒有疑問,隻是母親無法告訴她,父親去了哪裡,這也許會是她一生都無法回答的問題。
“剛才我和你大哥收拾東西的時候,你大哥說他不和我們一起走了。”
邱月明擡頭看了眼張允琛,但到底沒有強求:“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不回就不回吧。”
邱家三房的孩子,各有各的路要走。
“還有,你大哥希望你把孩子留下來,他會替你撫養。”
“什麼……”邱月明怔了一下,“為什麼?”
“你要把她帶回重慶不方便,你本身就因懷孕的事情曾與組織中斷過聯絡,你該知道,軍統裡最忌諱這種事情,你此番回去,他們若是不派人調查你還好,若是派人調查,你怎麼解釋這個孩子,到時,你和孩子又該如何保全?”
“中斷聯絡的事情,我自會向戴局解釋,若實在要追究孩子——”邱月明冷笑,“陳媛,你,你們每一個人不都是很清楚嗎,當初既然讓我去做這件事情,那麼一切的後果不都是可以預想的嗎?”
“怎麼預想?預想到你會給納粹生一個孩子出來?你可以避免但是你沒有!”張允琛此刻内心也不再平靜。
“對,我沒有,我就是想給他生一個孩子。”她眼眶中含着淚的笑了,“納粹?你們當初讓我聯絡他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況且,如今的這一切都是怎麼造成的,我為什麼會回國,你們國民政府的心裡比我清楚!”
“行了,木已成舟,這件事情别再提了。”張允琛收斂了情緒,最終還是軟下語氣,勸道,“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的,我都要勸你一句,關于你在德國的事情,别再提了,就當從沒發生過,你也許現在還不能理解我的意思,但是将來你會明白的,我是為你好,真的,哪怕是為了黨内的政治,這件事情,都不許再提了,把孩子給你大哥。”
“不!我要親自去問我大哥!”
然而,剛一開門,邱雲青就已經站在了門外,林晚妍拉着阿凝對艾茜哄道:“乖乖,過來,和姐姐一起玩去。”
艾茜看了看母親,邱小姐不忍讓孩子卷入這樣的是非中,拍了拍她的肩:“去玩吧。”
“月明,張先生說的對,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先把孩子交給我們,等到抗戰勝利,日本人滾出中國,屆時,你再來接孩子不遲。”
“你們一個個的都讓我離開自己的孩子,可是你們知道嗎,我和艾茜,我們是除了彼此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月明,我理解你的心情——”林晚妍道。
可就在此時,敲門聲急促促的響起,林晚妍将大家都趕入屋内,這才去開門。
“李阿婆,怎麼了?”
“出事了,日本人又不知道抽了什麼風,大晚上的不睡覺在檢查,說是找一個什麼女護士。我看你們家之前經常被日本人找麻煩,提前告訴你們一聲。”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啊,李阿婆。”
關了門,林晚妍将李阿婆的話悉數告訴了大家。
張允琛頓感不妙,道:“來不及了,月明,今晚必須走,艾茜肯定是帶不走了,來日方長。”
此時此刻危機關頭,邱月明也知道,帶着孩子一旦被抓住便是思路一條,她無奈隻得同意了張允琛的意見。
“哥——”
邱雲青擡手制止了:“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放心吧。”
黑蒙蒙的夜路,母親走的時候,艾茜哭得很傷心,她狠狠咬了一口張允琛的手。
很多年以後,她想,女兒也許那個時候是恨她的,就如同希普林曾經說過的,她永遠沒有辦法去向一個童年受過傷的孩子解釋她的母親為什麼要選擇和一個陌生的男人離開她。
車子沿着蘇州河一路駛出上海的界線,在夜色之下,尾随着一輛不起眼的小轎車,武田一郎向身旁的女人問道:“少佐,為什麼不攔住他們?”
“中國有句老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青木君,既然你不想來找我,那麼隻能我親自去找你了。
松田喟歎了一聲,在夜色裡勾出一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