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啊——”
未名崖底是個不毛之地,而三峰會所處的秘境中,狂風怒号,萬蒼的話語聲越飄越遠,最終被風聲如數湮沒。
上方的人當然沒能聽到這破口大罵。
衍無宗長老們一個個探頭探腦,眼見季秋明親自出手把人弄進去了,撫着胡須,彼此對視一眼,感到稱心如意。
于是樂呵呵的,結伴離開了此地。
身為衍無宗的長老,他們自覺使命重大,要幫同宗門關系最緊密的仙君,嚴格把好師徒關卡,鐵了心想給這“無故收徒”一事,畫上圓滿的句号。
若是說的難聽點,就是隻在乎面子。
衍無宗勢頭正盛,作為未來的仙門第一大宗,連帶着仙君過卿塵,也應當規範一言一行,言傳身教。
——畢竟還是要把态度擺出來,做給其他仙門中人看的!
至于“祝鴻”本身,是否能夠安然無恙地闖過三峰會,抑或是全須全尾地站在過卿塵面前。
除了在場神情焦躁,欲言又止的甘守吟,也許還能加上個兀自沉默的蔔月語……
誰會在意區區一介小弟子的死活呢?
衍無宗上至宗主,下至灑掃弟子,都不約而同,瞞着身為“祝鴻”師尊的過卿塵本人。
待到過卿塵接到消息,已是萬蒼孤身一人闖進三峰會的半個時辰後。
他平常刻意不在宗門内使用鶴雲舟,隻因太過招搖,今日情急之下,竟沒能想起來自己擁有個飛行法器。
過卿塵一腳踏上息冰劍,逆風起飛。
他銀白發絲飄散,衣衫被吹皺,如一道璀璨的星芒,劃破長空,直直墜向未名崖,落地後,冷冽目光緊鎖那道留守在原地的藍衣身影,緩步逼近:“師兄。”
聲音冷冽,猶如三尺冰封。
“喲,師弟啊,你怎麼親自來這未名崖了?”季秋明原本抽了張軟榻,正翹着二郎腿躺在上方,這聲“師兄”凍得他心頭發顫,一躍而起。
雖嘴皮子打着哈哈,但他心知肚明,對上較真的過卿塵,是絕對無法糊弄了事的。
“為什麼本君的小徒弟去了‘三峰會’,本君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完犢子了。
滿口“本君”,竟拿仙君身份壓起人來了,這是要發怒的前兆啊!
季秋明讪讪一笑,顧左右而言他:“師弟你看,你的寶貝徒弟不過才進去半個時辰,本宗主可是親自守在這裡呢……”
“不止如此,每日都會有旁人來交接,待人出來,第一時間就能接到他!”
“——第一時間就能接到一個殘廢,或者死人,”過卿塵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季秋明的話,“是麼,師兄?”
過卿塵比季秋明晚幾年入門。
他作為師弟,繼承了洛藏客的衣缽,更是應離天百代傳承中,第一位以妖身成仙的,即便如今身份高出一大截,依舊禮數周全,從不輕怠任何人。
包括季秋明這位修為早已落在其後的師兄。
他天性淡漠,但克己守禮。
季秋明頭一回面對如此牙尖嘴利,咄咄逼人的過卿塵,腦海裡浮現出“為師則剛”四個大字。
因對方這般強硬态度,他頓感口舌幹澀,扼腕歎息:“師弟啊,我的難處你是知道的,諸位長老都盯着我呢!其他門派的傳信一封接一封地來,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讓祝鴻參加試煉,乃是下策。”
“但這可是師尊他老人家去和祝鴻溝通的,你徒弟可是欣然應允……”
就差挑明了,再高呼一句“别怪我”。
“欣然應允。”過卿塵凝視季秋明的臉,一字一頓地重複。
嘴角那抹弧度比霜雪更冷。
若不是誰下了鈎,吹了什麼“你師尊感到困擾”的耳邊風,一個毫無靈力的弟子,又怎麼會主動請纓,去參加九死一生的“三峰會”?
不知年歲幾許的長輩,竟然如此诓騙逼迫無辜後輩,隻為交差……
若是傳出去,才會令衍無宗臉面全無!
“依你們所見,祝鴻便活該去死,是麼?”過卿塵鳳眸半掀,平日裡握劍極穩的五指,發出不易察覺的輕顫,“祝鴻已是本君認定的徒弟,即便是要死,也得死得其所……”
“——斷然不該死得這般委屈!”
他一拂衣袖,重重地撂下這句話,與旁邊的季秋明擦肩而過,疾步朝着秘境入口走去。
縱身一躍。
那一襲月白衣衫,瞬間就被漆黑無光的裂隙整個吞沒。
哦豁,又跳進去一個!
季秋明那句“所以我偷偷改了試煉内容,裡面并不是很危險”都沒來得及告知,僵在半空的右手悻悻收回,眼睜睜地瞧着過卿塵消失不見。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端。
自己好歹是一宗之主,親自守在這裡,并非因為閑得慌,而是熟知自家師弟認真負責的脾性。
沒想到人火急火燎地趕到了不說,還為了這名小小弟子急眼兒了?
秘境建構本來就不穩定。
他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悄無聲息地對三峰會動了手腳,現在倒好,鑽進去一個長生境的過卿塵……
這下才是真的危險了好嗎?
三峰會與外界隔絕,無法傳遞消息,多想隻是徒增煩惱。季秋明扶額歎息,一揮手就将軟榻收回了自己的靈力空間,擡腳就走。
還杵在這幹嗎,裝給誰看,有什麼意義嗎?
師弟既然親自去了,就算裡面危機四伏,也定能護得“祝鴻”周全。頂多自己再将這件事也隐瞞下來,否則指不定衆長老們該如何跳腳……
頭疼呐!
更何況桌上還堆着雜七雜八的信件沒回複,許多宗門瑣碎事物沒處理幹淨呢。
——哎呀,頭更疼了!
季秋明仰天長歎,心道“這宗主位置不如給狗來坐”,再沒敢耽擱時辰,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
“砰——”
萬蒼被季秋明這麼一推,徑直栽倒進三峰會的中央地帶,陷進時刻流動的沙丘之中,霎時臉色陰沉,呸呸幾下,将口中黃沙吐盡。
他掙紮着高舉右手,視線掃過放不出絲毫靈力的掌心,頓感無語。
喵了個咪,這鬼地方究竟哪裡看起來簡單了……我的好師叔,你丫改出了個什麼破玩意兒,還能不能行了?
不是說“保證能活着出去”嗎?!
“奇怪,”正在書架旁查閱資料的季秋明身形一頓,無緣無故地打了個噴嚏,伸手撓頭,“難道是有誰在背後說我壞話嗎?”
萬蒼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又狠狠地腹诽了季秋明幾句。
等到他拼盡全力從沙坑裡爬出來,已經累得氣喘籲籲,連滾帶爬地來到看似更為堅實的地面上,就地一躺,攤成個大字。
遠方黃沙直沖雲霄。
烈日灼烤着大地,空氣因此隐隐扭曲,沒有絲毫的風,唯有無盡的悶熱,令人口幹舌燥。
萬蒼攢了些許力氣站直身子,擡眸眺望前方,目之所及皆是蒼涼的黃,而地平線遙不可及,整片沙漠無邊無際。
沒有一星半點的綠色。
他緩緩收攏目光,發現腳下橫亘着一條幹涸的寬廣河床,十分真實,且年代久遠。
萬蒼試圖猜測三峰會考核的具體内容,但由于沒有任何提示,隻能寄希望于季秋明是想磨砺自己的心性與意志。
他埋頭前行,默默無言。
要走到哪去呢?
一直這麼走下去,哪裡才算真正意義上的終點呢?
都不知道。
萬蒼憑借兩條長腿,走了大約半個時辰,直走得小腿肚陣陣酸脹發軟,再次仰首望天,見日頭沒有任何變化,終于發現此處的時間流速,似乎與外界不盡相同。
竟然要在這該死的鬼地方待三天,莫不是想把本尊硬生生地耗死吧?!
想來也是有夠好笑的。
第一個不知因何緣故,莫名其妙奪舍重生的魔尊,是他萬蒼;而第一個仙門不耗費一兵一卒,就能夠活活困死的魔尊,也是他萬蒼……
他媽的,聽起來就好生憋屈!
萬蒼盯着腳底下的路出神,眉梢微挑,蓦地想到自己為什麼心甘情願進入此處,忽然發出輕“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