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有不忍,斜眼偷瞄他的表情,卻見他臉色慘白,神色悲戚,仍然倔強地挺直脊背,無有一絲膽怯。
她頓感敬服:什麼是風骨?這就是風骨!
冷不防他仰起頭,拽住她的手,示意她側耳。
“搖光。”他大聲說。
“嗯?”
“搖光,搖光,搖——光——”佐雅雲用力拼讀,重複好幾遍,“我叫做搖光。”他松開手,手指點在胸口上。
她遲疑地模仿他發音:“搖……光?是這樣麼?”譯語官不在近旁,她拿不準這兩個音節是什麼意思。
“這個小名,是哥哥為我取的,也隻有這個小名,不屬于隆朝,隻屬于我自己。”他笑了笑,轉而指向落地窗外。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星星正在天穹上組成一個舀酒的鬥的圖像,杓攜龍角,衡殷南鬥,魁枕參首*。
“北鬥星,”她遙望那七顆亮星,喃喃,“天地秩序的制定者。”
“你看,那就是我!搖光星,又名破軍,為應星,主兵。”佐雅雲指着北鬥最末梢的第七星,今夜它顯得格外明亮,“隆朝的十四皇子任你們處置,而搖光終有一日,會回到哥哥身邊!鬥柄所向,即為吾鄉!”
她聽不懂這孩子的豪言壯語,不過瞧得仔細,他笑着笑着,牙關一咬,眼中忽閃過淚光。
旋即他孤零零地走入佛堂,如同一片枯葉陷落在湧浪滔天的河流。
佛堂的石門沉重閉合上。
隔年羅黛外駐東境,隻在重大紀念日或節慶日才返回哈薩圖城。偶爾,她會聽士兵及侍女聊到那位隆朝遠來的質子,說他長年被關在不見外人的佛堂,惟有掌管千神殿的以利沙定期替他施以簡單的治療,防止他發病死在琉國,對隆朝不好交代。
他與世隔絕,居然硬生生靠着滿牆佛經,自學了琉文與梵文!這是何等驚人的求生欲!
琉主感其天資,特許他皈依佛門,賜居離宮,又安排了數名隆人服侍他——那裡距離天亘峰更近,利于出家人清修。
她在拿到金牌令箭、接下秘密出使任務前,才又見到出落成少年的佐雅雲。
……
*
羅黛中斷了回憶,無聲地跪伏下去。
依她此前計劃,定天帝駕崩并無多日,新君初立,主少國疑,大臣未附,正是琉國出手的好時機。
今日見識一場,方知自己輕敵。
事已至此,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此刻大殿那一端的佐雅澤,内心也在天人交戰——
他的前半生已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更遑論時刻命懸于他人之手的搖光?
偏偏事不從心,謀多未遂,怎得不五内俱焚!
羅睺琉主接連嫁女和親,當第一個女兒亡故不久,又推第二個女兒入火坑,足見他并不像嘴上自吹的那般珍愛她們。
若不然,先帝求娶之時,琉主大可以擇一名貴族之女代嫁。兩國結姻,看重的從來不是女子個人,而是其背後的政治經濟利益。
琉主遣使提議以質子交換羅流妃,隻能說明他因為刺客事件而沉不住氣了。
但事情真的這麼簡單嗎?
是否隐藏着更深層的原因,迫使他亮出底牌?
當初兩國成秦晉之好,約定在軍事方面互相支持合作,一旦這個先決條件失效,這份同盟關系,将如何維系?
倘使戰線拉長,琉主一時不能如願,質子的處境反而越安全……
搖光,請你,再等等我!
一手掐在龍頭扶手上,一手放下那隻翡翠杯,佐雅澤判斷當下形勢對隆朝有利,忍痛做了取舍:“使君莫要急速,你我大可從長計較,慢慢地商量。”
羅黛驚道:“聖上!”
“朕許你改名,發邸報曉喻全城,國書等文牍你如實遞交便是。其餘瑣事,日後再議。”
他站起身,快步往外走去,結果她追着出了化科殿門。
她也不說話,沉默而執拗地跟随他,左右均拉不住。
想要挾我?他回身,眯眼輕斥她道:“胡鬧。”
“聖上嗣守大業,緩法昭恩,臣不勝受恩感激。”她口頭恭敬有禮,行為上卻不順從。
“琉主真是的,你人來都來了,幹脆附加幾個誘人到朕難以拒絕的理由,不好麼?”他逗她,“譬如年年繳納歲币,永世不犯我疆封之類。”
“聖上果然雄心壯志,甫一稱帝,便讓我大琉稱臣。”
“稱臣自有稱臣的好處,依朕看,貴國護送質子完璧歸趙,每年交納金十萬兩、銀百萬兩,權作和好之禮。
“作為回報,國朝奉還流妃羅氏,年貢緞八十萬匹、絹六十萬匹。”他沉浸式規劃着,“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聖上說笑了,茲事體大,請恕臣必須寫信請示吾主——”
“朕不信琉主不曾許你特權,便宜行事。”佐雅澤毫不客氣地揭穿她,“假使事事都得等琉主親決,盧使一人駐京足矣,何須高貴的哈薩圖帝姬屈尊前來?
“你手中的權力,總不至于是擺設吧?”
羅黛無懼天威,坦然作答:“天子腳下,皇城根上,隻有隆朝臣子,何來琉國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