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千恩萬謝,行禮如儀。
他對這個孩子有所指望不假,否則也不會千裡迢迢帶着未滿月的新生兒上京,隻求太後保全自己一脈。
他這人沒什麼大志氣,也缺乏政治遠見,但最起碼的認知還是具備的——
前朝出過好幾次藩鎮之禍,祖宗們幹脆就廢除了分封藩主制,直到承曆時期才恢複。
先帝為了快速擴張疆土,兼鞏固邊防,就保留了宗藩的特權。
以緻新君上位,立刻面臨着藩王擁兵自重、分踞一方的嚴峻局面。
再加上壽王本是大臣公議的太子最佳人選,灞原王這樣的還明擺着有異謀,但凡新君想在夜裡睡個安生覺,遲早要動手削藩撤藩!
慶王識時務者為俊傑,暗道太後在新君跟前說得上話,如果她願意關照,新君不見得會害自己……
佐揚弨諾諾地說了一堆歌功頌德的奉承話,佐雅澤頗不愛聽,坐不住了想走。
突然,未來的慶王世子在乳娘懷中響亮地哭起來。
襄太後笑着說:“快帶他去後面,莫不是要吃奶了?”
乳娘小碎步挪到側間去哺乳,慶王妃既驚且喜,歎服道:“太後真有經驗!妾這娃兒大哭便是要吃,吃完了還要尿。”
“予聽他哭得平坦有節奏,猜是餓了,可巧叫予料中了。”襄太後認真地傳授育兒經,“宮裡出生的那些鳳子龍孫,都是親娘在跟前手把手地帶大,予耳濡目染,多少學會一點兒分辨哭聲的技巧。
“孩子煩躁,四肢扭動,大半是身體上不舒服。倘或哭得斷斷續續,眼睛睜得大,那是在哭爹娘,想你們了,你們多抱他在懷裡就好了。”
慶王妃連聲稱是,甜笑挂在嘴邊,忽地扭頭調侃新君:“太後這般喜愛小孩子,定是想抱孫子了!
“若是早早地得着聖上的喜信,序天倫之樂事,豈不美妙?”
這一下觸着了逆鱗!襄太後眼底的笑意凝固,慶王更是吓得魂飛魄散。
他們俱曉内情:新君出宮建府時,零散地置過幾員侍妾,後來因着長年不着家,索性都打發了出去。那些女子各自尋得新的依托,也算他攢得功德一件。
他在關外巴巴地吹冷風,母馬都沒見過幾匹,毋提姑娘家了,這一耽誤,誤到了今日。
目下新君宮壸蕭條,色即是空,哪兒來的娃兒?
德昌宮中霎時間鴉雀無聲,唯獨禍從口出慶王妃一臉的嬌憨,她是當真無心。
作為大司空秦舒眉的愛女,秦氏春香從小被嬌寵着長大,養成了天真爛漫的性格。慶王開蒙之際,入秦府拜師,兩人因此青梅竹馬,結緣定情。
那麼,新君心裡頭是怎麼想的?
襄太後眼觀佐雅澤,他的表情介于陰郁與甯和之間,令人平白無故地感覺胸悶,偏又尋不着半分破綻。
——真像是陰天,潮濕、悶熱、壓抑,大雨将至未至。
傻媳婦闖禍不自知,佐揚弨又不敢點破,愈發慌了神。他面色白紅紅白,身上熱冷冷熱,如突發大病似的。
秦春香不明所以,投去關切的眼光。
倒是佐雅澤發話了:“慶王為朕的兄長,其子為朕的猶子,太後不正在含饴弄孫麼?”
猶子有兩層含義,一謂如同兒子,二做親屬稱謂,指侄子。
新君一語雙關,好歹圓了場面,就看聽者自行意會了。
其實慶王妃說話直爽,心口一緻,屬于宮裡罕見的真實之人。而慶王素性膽小,唯恐新君礙于這是太後宮中,才沒有立即發作,回頭指不定怎麼磨刀霍霍呢!
唉,天威難測呀……
恰在此時,乳娘抱着頌善回來了。秦春香歡喜的接過心肝寶貝,佐揚弨也煞有其事地伸長脖子張望着,那胖娃娃吃飽了沉沉睡去,已不似剛才那般讨人嫌。
佐雅澤覺得好笑,他并不介意她的失言,怎生他們都認定他會記仇?
暴君形象,可見一斑。
“予乏了,便不挽留你們了。”襄太後婉言下達逐客令。
慶王全家依令退出去,德昌宮中惟餘天家母子相對。
“好了,這裡再沒外人了。”襄太後變了口吻,柔聲道,“我一收到聖上的手谕,立地吩咐下面,把十艘戰船移交到漢王那邊,修繕大殿所需木料改用豫梁深山裡的,走陸路運出來。你可安心了?”
佐雅澤心不在焉地說:“李大司馬請求婉懿長公主出降李氏。”
“婉懿?這可奇了!”襄太後驚訝,口角似笑非笑,“李公該不會是想攀附燕家吧?”
——婉懿長公主為燕瑞太妃所出,乃是榮王佐揚晏的胞妹,先帝唯一活到成年的女兒。
先帝重視皇子們,其中榮王佐揚晏奉旨興太學、置明師,強化科舉取士,廣聚文人共編文選,在兄弟幾個裡最晚之藩。
先帝愛屋及烏,對皇女談不上偏愛,卻也是精心呵護,允許她和母親同住,無須出宮别居。
燕瑞太妃更是視她若掌上明珠,導緻她都拖到二十二歲的“大齡”了,猶待字閨中,沒能婚配。
新君沒料到太後竟笑的出來:“母後,李公分明是要陷兒臣于兩難的境地!此事若成,他李氏和燕氏結為親家,以後走動起來就方便了。
“此事若不成,要麼,兒臣給李奕另尋良配,比如楚氏、魏氏、韓氏,總歸得給他遞個高枝兒;要麼,兒臣将婉懿許嫁出去,以此拒絕李公、開罪燕家,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