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原王離席後,飲宴亦随之結束。
皇帝接下來還要攜壽王一同主持一場大型酒宴,以犒賞在圍獵中拔得頭籌的将士們,驅鳄王羅黛得以早早回房歇息。
恩津請來自家軍醫荼倫替羅黛看診。
荼倫是使團穿過流沙後幸存的七名女兵之一,她單獨進入裡間,一番檢查後判斷,帝姬這種持續口渴、胸悶、惡心、面露疲色的病狀,必定是體内餘毒不盡,最好抓緊時間采取放血治療。
——劃破上臂或大腿外側,讓體内毒素随着鮮血排出,這在琉國是一種相當普遍的解毒療法。
隻是,考慮到明日有重要的射柳比賽,身上帶傷容易影響箭術發揮,羅黛不得不婉拒了。
荼倫于是建言,既然帝姬酒後身上發熱出汗,歪打正着緩解了毒性,不妨采取溫泉浸浴,久浴汗出,旬日自愈。
“荼倫姐姐,我勸你不要太異想天開哦!”守在外間的阿萊忍不住吐槽道,“這兒要是存在天然溫泉水,皇帝早就泡進去享受啦!”
荼倫毫不客氣:“臭小子,你是學醫的我是學醫的?皇帝雙手全是血口,正需要加速愈合,如果他泡湯泡得通竅活血,豈非适得其反?”
她今年二十有九,不僅是使團裡最為年長的成員,更是唯一的皇家醫官,說話做事自有一套權威。
被駁倒的阿萊瞬間變小聲:“那現在怎麼辦?我們至多能給大人燒個熱水澡……”
恩津立時便要出門組織人手搬柴打水。
羅黛道了聲“不急”,整好衣袍,将兩名侍衛叫進房中,交給荼倫。
因為阿萊、恩津都碰過那具無頭屍體,她作為負責任的主人,理當确認他們身體無恙否,以及鎖定瘴毒的具體來源。
軍醫檢查一番,得出結論:“大人,沒問題,這倆小子都健康的跟小牛犢似的。”
阿萊表示抗議:“壯的像牛,謝謝!我年滿十五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相較于牛的體格來說,”荼倫輕描淡寫道,“你這副薄肌實在不夠看,得多練練。”
“……”
一旁的恩津摸摸自個兒的腹肌,悅納了“小牛犢”這個形容。
“看來那瘴毒是我在九宮八卦陣内部觸發的……”羅黛無視他們的鬥嘴,兀自思考,“不過,你們不許掉以輕心,身上倘有不适,千萬别自己忍着,一定要第一時間找荼倫瞧瞧。”
“好嘞!”阿萊一口應下。
恩津突然想到:“大人,不知這兒的浴盆是圓是方?多大多深?我們應當燒幾桶水才合适?”
“……”羅黛撓頭,這方面她還真缺乏常識。
盧府的絕大部分設施設備屬于經典的琉式風格,石頭梁柱,面餅主食,楔形文字,主仆日常皆穿着束腰窄袖長衫。
是以盧延卡、恩津等人,盡管長年待在隆朝太京,除了出色的雙語交流能力,幾乎全盤保留琉國哈薩圖的那一套生活方式。
整座府邸當中,大概隻有聶儀兒所居的宅院,氛圍最為東方正統吧?
可羅黛也沒有偷窺嬸子起居的愛好啊……
*
總之,基于“眼見為實”的道理,帝姬親臨營房内的浴堂,進行實地考察。
獵場于雲夢湖不遠處紮營,搭建完備的取水系統,引湖水流進一條條特制的竹管,然後順着這些竹管彙入營區。
皇帝此次春蒐帶出來三千人,分住在四個劃分好的營區,每個營區設有公共澡堂,一次可供二十人同時洗浴。
至于藩王、國使這等高貴的大人物,自然是“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雖說條件比皇宮裡差遠了,但澡盆、澡豆、沐巾等洗潔用品還是備得齊全。
然而,對于幾位琉人來說,眼前這批器具長得陌生,用處更是不明,例如——
“大人,這邊上放了塊陶土做的圓餅,”阿萊從置物的銅盤中拈起一物,“上頭布滿了紋飾凸點,摸起來還挺紮手。”
恩津大膽假設:“看樣子像用來搓澡或搓腳的。”
“萬一是清潔頭發的,用錯地方了,怎麼辦?”阿萊插嘴道。
“這硬邦邦的玩意兒适合拿來洗頭?”
“按摩頭皮止癢呗!”
“咳咳,别鬧了,我還得解毒呢!”羅黛打斷兩人,“浴不必江海*,能洗去身上的塵垢就行。”
阿萊振振有詞:“馬不必骐骥*,您還不是成天騎着世界上最快最好的赤兔。”
羅黛語塞,卻聽荼倫正色道:“大人,請您在此稍候,我帶他們打水燒水去。”
阿萊覺得不妥,收了貧嘴滑舌,拽着恩津就出門幹活。
“姐姐是醫官,留下來看顧我便是,你就把鍛煉的機會讓給男孩子們好啦!”羅黛親熱地挽住荼倫。
荼倫笑笑:“大人,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姐姐有話,但講無妨。”
“其實您完全可以将迷魂陣中毒這件事上報皇帝,不是麼?一來,有助于隆人提高警惕,預防行刺再次發生;二來,我也好聯合駐地的醫官會診,察病論症,對症用藥。”
“姐姐言之有理,可惜……”
“大人對皇帝有顧慮?”
羅黛言簡意赅地答道:“皇帝是隆人的皇帝,他不可能同我們一條心。”
她的聲音冷靜異常,似入夜後涼薄的霧氣。
荼倫聽完,心中一凜——是了,查來查去,真真假假,又有什麼要緊?
查得的即是真相,捉到的即是真兇。否則,縱使惡鳄行刺案謀害的是皇帝本人,也隻能順藤摸瓜到圍長那兒就打住。
原本羅黛求見行露一面已經困難重重,這節骨眼上,還是莫要再橫生枝節了吧?
“我隻是擔心大人您的身體。”荼倫低聲說。
“我沒事,明天射柳比賽保準勇奪第一!”羅黛寬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