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料館包房内,厲峰搓揉掌心,醞釀措辭。
“厲導,是不是潘老師的病情……”許暮芸被爆出謝家二小姐身份,猜想厲峰可能向她借錢,為他妻子籌措醫療費。
“她目前狀況還算穩定。”厲峰用公筷夾一塊三文魚到她的盤中。
厲峰清高孤傲,拍攝《迷霧之城》期間,經常一起吃飯,沒過他給别人夾過菜,許暮芸心理負擔巨大,猜不出有什麼能幫到他。
“聽說你們青銅時代投資影視項目?”
自《血青衣》項目爆出,青銅時代備受圈内關注,厲峰曾找過莊雪迎,接待他的是商務部總監,聲稱目前暫不考慮投資文藝影片,想從許暮芸處側面打聽,另外他認為她身上有股旁人難以捉摸的倔強勁,是隐忍中的倔強,身處逆境初心不敗的倔強,甯可遍體鱗傷不願求助他人的倔強,和他劇本裡的女主角性格極為相似。
原來是找她去遊說莊雪迎。公司不是她開的,莊雪迎不會因為自己的一兩句話影響決策,許暮芸這點自知之明是有的。
“是有這方面業務,具體不清楚,我是旗下藝人,對公司經營狀況了解不多。”許暮芸實話實說。
“許老師,從頒獎典禮上,我看到你是個有追求的演員,有沒有想過拍電影?”厲峰從被磨平落漆的山羊皮公文包裡,掏出劇本。
電影和電視劇分屬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電視劇拍攝周期長,選對熱門題材,找頂流藝人撐場子,劇本再差,虧損幅度尚能掌握,隻要演員不塌房就行。電影全靠票房收入,觀衆隻認劇情,票房不佳的情況下,虧得隻剩褲衩,風險極大。
以前電影明星不屑拍電視劇,覺得Low。電視劇明星想要靠拍電影提升咖位和影響力。當今娛樂時代,兩者界限越來越模糊。但影視的象牙塔仍是電影,這點毋庸置疑。
一個成功的電影明星,演藝生涯相當長,在圈内知名度和影響力,不是電視劇頂流藝人所能企及。電影的獎項具有廣泛影響力和傳播力,與電視劇獎項不在同一檔次。沒有一位藝人會拒絕一部優秀的電影劇本,這是通往象牙塔的天階。
許暮芸不是沒有想過拍電影,以她目前咖位,覺得前方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不認為聖誕禮物會砸到她面前,也沒有能演好的自信。
“這是一部文藝片,許老師您可以看一下,如果感興趣,我們可以一起努力,共同尋找投資人。”厲峰挪開面前的餐盤,遞過劇本。
許暮芸大緻翻閱後問道:“這片能過審?”
“十五年前立過項,被駁回,現在審核條件比以前寬松,但我依然覺得過不了審。”厲峰誠心找她幫忙,照實說出心中判斷。
上次在咖啡館見他不停打電話,應是在為這個叫《深瞳》的本子找投資人。自己都覺得無法過審,哪還會有投資人給他投錢?
“可以走港城,在港城放映,那裡的審核條件寬松,這個本子過審問題不大。”厲峰道出心中計劃,“這是個有機會沖獎的本子,我不願讓它在書櫃裡蒙灰。”
他指的獎是奧斯卡和三大。這種獎許暮芸想都不敢想。
“有夢想才有追求,這是潘老師二十年前寫的劇本,花了五年時間找到投資人,因為當時行業裡的種種制約,很遺憾沒能過審。潘老師剩下時間不多,作為丈夫,我想為她做點事,哪怕困難重重,也要試一試。”厲峰眼睑紅潤,雙手捂臉,額頭上的皺紋清晰可見,“如果許老師有雄心,想要在演藝道路上有所作為,光靠《血青衣》是不行的,電視劇和電影不在一個層面。”
厲峰的妻子潘潔滢,曾是一名編劇,十八年前獲得“金獅獎”的《雅魯藏布江的淚》出自于她的筆下。
她隻是個二線小咖,能出名上熱搜,是背後謝辰澤助力,以及莊雪迎輿情推動。景雲資本不涉及影視,謝氏影業在産業鍊下遊,由影院屏幕堆積而成,不投資電影拍攝。青銅時代剛起步,這類叫座不創收的文藝片類型,投資數額不高,風險巨大,熱映也不會帶來很多收入,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以莊雪迎的個性,和恒星影視曆年來的投資項目,八成不會考慮。
厲峰是國際著名導演,手握兩座“金獅獎”一座“金熊獎”,第五代導演的執牛耳,在中國無人能出其右。财富、名望、權利如過眼雲煙,他現在隻想完成妻子的遺願,為了能找到投資人,他放下一身傲骨,四處求人。
許暮芸被他這份誠摯打動,不忍拒絕,仔細翻讀劇本。
當她讀完劇本,吓出一身冷汗,劇本裡的故事,勾起溫澤初來永來武館的場景。
迪娜是個西南山區的淳樸姑娘,和其他女孩一樣,度過18個歲月的安甯,自幼與從鄰居那過繼來的弟弟迪紮,在大山裡享受簡單快樂的童年。山區閉塞,村民收入不高,走出山區,去看外面的大千世界,是她懷揣多年的夢想。
家人起先不同意,讓她在村裡找個憨厚樸實的人嫁了,耐不住迪娜百般乞求,父母望着她純潔無瑕的眸子,最終答應。迪紮與她形影不離,以保護姐姐為由,要一同前去。路上有個男孩子保護,終歸放心些,父母拗不過他倆,塞給迪娜3000元,關照她若是闖不出名堂,就回來,大山永遠是她的家。這3000元,是父母一年的收入。為了支持迪娜,他們賣掉家裡唯一的牛。
聽說南方莞城工廠多,迪娜和迪紮兩人前去找活,養活自己是踏入繁華世界的第一步。迪娜找到在一家制衣廠踩縫紉機的工作,迪紮隻有15歲,未到法定年齡,在迪娜班組組長王有為的照拂下,在廠子附近的小餐館裡洗盤子。
制衣廠和小餐館包吃包住,離得又近,兩人收入不高,省吃儉用能攢些錢。
制衣廠多為女工,迪娜來自山區,擁有農村人的淳樸和山裡人的清秀,在一衆女工裡尤為出挑。制衣廠工作單調,女孩們多是她這般年紀,青春而懵懂,許多女孩與廠裡的男工談起戀愛。
男工多為班長、組長之類的小頭頭,因僧多粥少,及特定環境風氣,部分男工同時擁有兩到三個女友,女友間相互默契,排期相處,互不吃醋。從男友那邊讨點零花錢,還能排解寂寞,今後離開沒人會知道這檔子事。通常這種關系維系不到春節,返鄉回家,來年未必會回來,過年即分手季。
迪娜老實規矩,白天在車間踩縫紉機,晚上幫迪紮一起洗盤子,生活過得貧苦卻自在。迪娜夢想攢到3萬元,走出莞城,帶着迪紮去更大的地方。
男工們見迪娜長得清秀,紛紛前來搭讪,均被她拒絕。她隻為賺錢,帶着弟弟一起看遍世間的美好。
王有為惦記上她的美色,兩人同屬一個班組,且是她的領導,下手機會比其他男工多。
迪娜不為所動,拒絕對方的禮物與吃飯邀約。王有為的女友任潔是迪娜好友,當初在莞城火車站送别表哥時,與她結識,介紹她進制衣廠。任潔與王有為設計誘騙迪娜,去制衣廠後面的小山丘吹風。
迪娜喜歡山,欣然前往,不想被王有為在偏僻的山丘上玷污,任潔不顧及姐妹情誼,為王大為把風,甚至還配合他,束縛住她的手腳。
迪娜衣衫褴褛,躺在山丘上,想一死了之,可她沒有看夠這個她時刻向往的世界,不忍抛下迪紮在外流落,回去向車間主任告發王有為。
這種事在制衣廠時有發生,主任見怪不怪,不為她主持公正,卻叫她順從王有為,可保衣食無憂。
迪娜投訴無門,在廠裡大鬧,沒能讨回公道,反被開除。
迪紮聽說姐姐的遭遇,為她鳴不平,與廠裡保安動起手,無奈瘦小的他不是保安的對手。小餐館靠制衣廠賞飯吃,留不得迪紮,将他開除。
不過半年的光景,兩人歡天喜地地走出大山,雙雙丢了工作不說,迪娜還失去清白。
兩人靠積蓄租一間民房,在附近繼續找工作。莞城工廠多,因為招工的事,各廠互通有無。迪娜大鬧制衣廠,這類不省心的女孩,不會有其他工廠敢收。迪紮不到法定年齡,找工作更難。
一日,迪娜坐在路邊啃饅頭,看報紙上的招工廣告。一位穿着斯文的男子遞上名片,問她有沒有興趣做平面模特。她以為像制衣廠的人形模特那般,穿新款服裝為品牌做宣傳,隻要有工錢,正兒八經的活都願意幹。
跟着男人來到一間民房布置的攝影棚,起先換了兩套隻露胳膊和大腿的服裝,按照導演要求擺出不同的Pose,後來拿出一套白色透明蕾絲内衣褲,讓她換上。
迪娜不從,主動提出放棄報酬,想要離開。三個男人強行架住她,攝影棚的慘叫聲持續三個小時,沒人前來搭救。裸露的身子滿是淤青,她被帶到一處理發店,三個男人收了老闆娘的錢,交給對方一沓照片離開。
身份證被老闆娘沒收,對方手裡攥着令她不齒的照片,威脅她想要逃走,會把照片寄到她老家。
迪娜初入社會,沒有能力應付,每天面對她的是兩個饅頭和一頓鞭子,隔三差五被老闆娘的弟弟拉去快活一陣。絕望的她想到迪紮,放棄求死的念頭,活下去,等籌滿5萬元的保護費,離開這個牢籠。
迪紮風餐露宿,尋了她一個月,在理發店門口看見她穿着妖娆的大紅色亮片短裙,與他記憶裡的姐姐判若兩人。兩人隔街對視,久久相望,最終迪娜被一個光頭胖男人摟進理發店。
迪紮發了瘋似的,用磚塊砸理發店的玻璃,被裡面出來的人修理一頓,理發店财物的損失算在迪娜的頭上。他們告訴迪紮,隻要籌到5萬元,立即放人。迪紮想要報警,迪娜跪下苦苦相求,讓弟弟不要報警。他們不會管,她的處境會更糟。之前有個姐妹因為這事,把命搭進去。她要活,她留戀這個世界,舍不得離開迪紮。
任潔聽說迪娜遭遇,間接害她流落風塵,心中自責。此時王有為已有新歡,故意冷落她。為報複王有為,她與廠裡其他男工苟且。王有為心生嫉恨,夥同那名男工一起将她騙到幽僻處,一同強迫她行不願之事。事後找來幾個痞子,對她一頓羞辱,轉手把她賣到迪娜那家理發店。
當初任潔設計迪娜,如今兩人境遇相同。迪娜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責怪她,恨她。
一晃一年過去,迪紮在理發店附近租了間民房,為理發店洗毛巾,他沒有其他選擇。這裡離姐姐近,洗毛巾的收入夠房租和夥食。
一個名叫曹友達的男子,比迪娜大兩三歲,是她的老主顧,願意湊錢替她贖身,租個小房子一起過日子,前提是由他介紹客戶,她繼續幹這一行。抽成比理發店少,她能多賺些。兩人既是男女朋友,也是合夥人。
身心俱殘的迪娜答應下來,這樣她能和迪紮生活在一起。兩人一起攢錢,攢夠錢,離開這個地方,去到她向往的世界,她眼裡世界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迪娜把這一年攢下的1萬元全部拿出,曹友達出資4萬元。她拿回身份證和不堪入目的照片。
走出理發店,她将照片撕個粉碎,撒在理發店門前的大街上,向這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