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聚精會神做一件事的時候,往往難以察覺時間的變化。
張良騎在馬上,看着遠處蔥郁的樹,驚覺風已經越來越柔和了,才知道竟已入春許久。
時光總是流逝的,張良經常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一次行軍短則十天半月,他便跟着劉邦,跟着人流沉浮——他很久沒有那種絞盡腦汁思考的感覺了。
與在韓軍不同,他如今隻需在營中說出猜想,劉邦蕭何二人便會一同思考可行否,與他商議細節。
這種足夠的信賴讓人安心,也常常讓張良感慨,衆志成城,他對劉邦說的從來都不是大話。
世人往往認為劉邦勢微,是因為劉邦與他整個軍隊大都出身平民,但他們往往忽略劉邦手中越來越多的兵力,沿途不燒殺搶掠帶來的民心,與他旗下各部堪稱完美的團隊合作。
張良想到這,肉眼可見地開心了些,惹得一旁的陽厲側目。
“看來沛公手下的軍醫确實有本事,”陽厲同樣開心道,“子房,你面色紅潤,比以前好多了。”
張良無奈地看人一眼,敷衍道:“是啊。”
他不知道該如何與陽厲說這事,陽厲不比蕭何這種人精,直到現在都還以為他倆隻是情同管鮑,還時不時想着等安定下來了,要劉邦給他找個媳婦。
也不知道年紀輕輕操着什麼老媽子心。
“馬上就要到長社,如今雖非社日,但兵荒馬亂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來,”張良決定順其自然,先做其他事,“沛公與我都覺得還是祭拜一下的好。”
“說得也對,還能讓衆人全都輕松幾天,沾個喜氣,”陽厲同意地點點頭,回想起曾經春秋社日的繁華景象,頗有些傷感,“不知長社如今變成了什麼樣子,這才多久,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長社是祈禱祭拜的地方,沒有誰敢對土地神不敬的。”張良安慰道。
陽厲面色不太好,扭頭過去默了一會,才強忍住情緒道:“那我到時候帶人去安排,晚些叫你過目。”
張良點頭,伸手輕拍陽厲的肩膀:“都多備幾樣,免得到時候出什麼岔子。”
多出來的東西對他有點用。
馬上要到長社,劉邦覺得張良一路上在躲他。
不過又像是錯覺。
說是躲,劉邦湊過去的時候,倆人還是好好的,跟以前沒什麼區别。但劉邦不去找他,張良便也不來管他,獨自騎着馬在那思考。
這事劉邦不好上前問,生怕勾起他什麼傷心事,可不問心裡憋得慌,怎麼都不爽。
方才又見陽厲與張良說了半天話,嘀嘀咕咕許久,自己也聽不見,終于等到陽厲走開了,一夾馬肚來到張良身邊。
“劉兄?”張良正思考着呢,兀地來了個劉邦,吓得他一顫,“怎麼了?”
“一會兒就到長社了,想來問問你祭祀怎麼安排。”劉邦面不紅心不跳,一本正經說正事,“剛剛你是在想這個嗎?”
張良眨眨眼,點頭:“差不多,不過我也不太懂,讓蕭兄指導就是。”
似乎察覺到劉邦的微微焦躁,亦或是想要掩飾什麼,張良輕咳一聲,生硬轉折:“一會兒我與你一同去看看那棵樹。”
“好啊。”劉邦不露聲色地低頭看他,把這人不自在的神色盡收眼底,倒要看看葫蘆裡究竟是什麼藥。
不過真當他看見那棵樹,所有的邪念在這一刻盡數消散,留下的隻有震撼。
還有後知後覺泛起的那一絲寒意。
長社确實得益于土地神的造化,城裡尚和平無事,更是在張良表明身份後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争着帶他們先前往社廟中。
社廟居于城内,卻有獨一份的靜谧氣息,走到附近,連市井之聲都像是被屏蔽了,變得隐隐約約起來。
過兩道門,裡面便是一方極大的天井,中間一棵巨大的樹将其幾乎填滿,擋住天光,隻讓陽光從層層疊疊的樹葉縫隙中漏下來,一片綠意盎然,連光都泛着活躍的綠色。
藤蔓搖曳,生機磅礴,在這裡似乎連時光都靜止,每一次呼吸都會帶來難言的淨化感,外面群雄逐鹿的亂世對這棵樹毫無影響,或者說,人世間的所有事本就與它無關,滄海桑田,它不過是在一圈一圈地增長自己的年輪。
不怪乎所有人都覺得此樹神異。
劉邦才發現自己屏住了呼吸。
這樣一棵樹,他見過的,在很久之前,在豐邑祈雨之後,那個夢裡。
夢裡的樹長得很大了,比如今大得多,大得像是盤古開天時就已存在,那下面還有一條猙獰巨蟒盤旋。
——被他揮劍砍成兩半。
夢中是張良帶他來到樹下,他又遇蟒,将其斬殺。
劉邦不動聲色地吞咽幾番,命運與夢的再次交錯讓他心中難以平靜。
他做過的夢裡還有什麼?
還有他坐着寶馬香車前往大殿。
劉邦退後兩步,強制自己冷靜下來,心跳依然澎湃,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種可能。
最後赢的,果然是自己嗎?
張良同樣有些出神地看着這棵參天大樹,等回過神,往瞠目結舌的衆人裡一看,卻發現劉邦不見了。
他心裡一緊,以為他是沒找到路,連忙就要去倒回去接,誰知剛要走,一道門裡伸出一隻手,攬了他的腰将他拉進來,登時從背後被滿滿當當地抱住。
張良扶住門,聽門外衆人有些癡癡的感慨,側着臉對身後的劉邦道:“你又要做什麼?”
“子房,”劉邦有些焦躁不安,在他肩頭巡着,張嘴往脖子上咬了一口,“你信不信我,我做過一個夢,我夢見過這裡。”
“你夢見過?”張良訝然,反手輕推劉邦胸膛,把自己擠着轉回身,擡眼與他對視,沒有半分戲谑,而是認真地問,“這個夢裡還有什麼?”
劉邦也沒料到張良沒把這些當胡話,愣了愣才道:“我做過好幾個夢,這個夢裡……”劉邦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唇,輕柔又黏糊糊的,像是在眷戀什麼,“你走了,然後我砍了條蛇。”
張良是聽過劉邦當時起義斬白蛇的,倒不如說這件事早就被蕭何在軍中散布開來,他剛來時在軍營裡走兩步就有人熱情介紹。
“我怎麼會走?”張良知道劉邦為何焦慮了,項羽那邊好消息連連,他最近便越來越緊張,要這節骨眼上自己再走,打擊定是不小,“你不要想太多,這兩日祭祀,你好好在樹下說說心願,說不定就有神明庇佑呢。”
劉邦由着張良輕撫自己的臉,深呼吸幾下,把人壓在門闆上,結結實實地吻了下去。
*
張良将日子算過,明後兩天都是吉日,問了蕭何,說是不要辦太急,便定了後日拜社神。
張良回房,盯着那兩根他暗中順出來的紅燭,歎了口氣,沒想到生平第一次盜竊是盜自家東西,盜的還是這玩意兒。
他也頗有些緊張,這幾日都沒讓劉邦進過他房間,為的就是這個。
正想着,外頭忽然敲門,連着敲好幾下,一聽就是劉邦。
劉邦在外頭敲着,門裡卻沒動靜,有些疑惑地皺眉,正要往窗戶那邊去,就見門忽然打開,張良走了出來。
“大白天的,你把自己鎖屋裡做什麼?”劉邦仰頭想往裡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