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個愛解釋的人,冷眼刮了他一眼,便轉身出去了。
項纏隻能照做,悄悄掀開一條縫,好奇他究竟要做什麼。
隻見那人沉默了片刻,開門迎接官兵的時候,卻讓人驚訝地換了一個人似的,吊兒郎當地往門框上一靠,竟有些痞氣。
“軍爺,”他不知是照着誰學的,不太能學出油腔滑調的味,但聲音拖長了,看上去還挺像回事,“有何貴幹啊?”
打頭的軍爺是個年輕小夥,往裡頭一瞧,床簾拉得緊緊的,衣服散亂一地,面前這男的長得好看,衣衫卻不太整。
年輕軍爺略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不敢再往裡面看了,悄聲問:“辦事兒呢?”
“村頭一小寡婦,而且這院子沒人要,”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從懷裡掏出半袋楚币來,“我才從沛縣到這裡不久,手裡頭沒秦國錢,您體諒體諒?”
幾個上任不久的官兵打開沉甸甸的錢袋一看眼睛都直了,咳了好幾聲才面不改色地例行公事:“有沒有看到可疑的人?一個男子,身量挺高,楚國口音,拿着一把劍,肩膀上應該有傷。”
他聞言細細思考半天,一拍腦門:“是不是楚國口音我不知道,但前兩天晚上,這院子裡有聲音,我出去一看,兩灘血染了我的柴,想必就是這個人?”
“看來人确實是往這邊走的。”
“兩三天,人都沒影了,還查他幹嘛?”
“有聲音的時候你不出去?”一人突然敏銳詢問。
“您這話說得……”他微妙地往屋裡看一眼,欲言又止。
幾人了然了,打了幾下哈哈,揮揮手打算走。
他剛打算關門,一官兵卻陡然轉身叫住他。
那一瞬間,他眼底閃過厲色,拳頭微微攥緊。
“軍爺,還有什麼事?”他鎮定自若地轉身。
“沛縣來的?”年輕人問。
“是,”他抱着手靠在門框上,“沛縣豐邑中陽裡。”
“豐邑!”年輕人聞言臉漲紅了,有些顫抖地問,“那邊還好嗎?”
“……”他沉默了,上下打量這個年輕軍人,過了半晌才道,“好着呢,樊家老大的狗肉鋪都還在,小地方,能出什麼事?”
“那就好,那就好。”年輕人搓了一把臉,感激地鞠了一躬,又走了。
青衫立在門口,秋風吹起他的衣角,他一半隐在屋檐下的陰影處,淺淡的陽光照不亮他。
過了很久很久,項纏掀開簾子衣服重新穿好,他才回過神,把門關好,認真地放下門栓。
“走吧。”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以後戒備隻會越來越嚴,此地不宜久留。”
項纏愣愣地看着這人風卷殘雲般把東西收拾完,但實際上也就是一個小包袱,後知後覺抱拳道:“多謝閣下再次出手相助,可惜時機不對,若有機會,在下一定償還閣下恩情!”
聞言,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恩不恩的,有什麼所謂,活下來就是了。”
項纏又行了一次禮,卻見他難得地笑了笑,似乎是心情不錯,也有可能沒太在意這事,語氣随意:“若真有緣分,換你來救我一命吧。”
“天涯雖廣,情誼尚在,如真有那一日,在下定舍命相報!”項纏誠摯道。
他沒太在意地點點頭,伸手取下挂在牆上的劍,劍寒光出鞘一閃,又幹淨利落地被收了回去。
項纏又忍不住問:“你是要去做什麼?”
“送死。”他道,又看了一眼瞪大雙眼的項纏,露出一個狠麗到堪稱驚心動魄的微笑,“開玩笑的。”
*
那個微笑從此印在項伯腦海中,六年後,在敵軍帳中,與面前這個人漸漸重合。
但此時的張良,已然不是曾經那個森白淩然的人了。
他變得溫潤和順,所有的冰冷尖刺全都被消融軟化,仿佛之前發生的事情都隻是項伯做的前塵舊夢。
項伯的目光有些移不開這個燈光下散發柔光的人,但下一刻,劉邦忽然擋在眼前,把人擋的嚴嚴實實,熱絡地給他添酒。
回憶自此中斷,項伯想起來自己正在劉邦營帳内和二人喝酒。
“抱歉,”項伯道,“我可能喝得有點多了。”
“這有什麼抱不抱歉的,說這些可太見外,”劉邦笑,“子房喚你一聲兄長,那你也就是我的兄長,兄弟三個喝酒吃肉,自然是要盡興而歸!”
項伯聞言,覺得自己的表現确實有些見外,有些掃興緻,歉意更足了,一口悶了碗中的酒:“我自罰一碗!”
“好!”劉邦撫掌大笑,“項兄乃性情中人,真是相見恨晚!我常聽聞項兄之名,隻要提到‘項纏’‘項伯’者,無不感歎一個義字打頭!衆多俠義事迹,令人熱血沸騰。我常常感歎,不愧是大将軍項燕之子,家風果真不同,項家子弟無不俠膽柔腸。”
項伯本就酒熱,被誇得有些臉紅:“沛公言過其實,都隻是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不知項兄可否成親,可有子女?”劉邦又替他滿上。
項伯下意識地要看一眼張良,可惜又被添酒的劉邦擋完了,隻好回答:“有一獨女,如今四歲。”
“巧了嗎這不是?”劉邦興高采烈,“我家小兒子今年五歲,性格乖巧,若是能與項兄千金結為婚姻,咱兩兄弟親上加親,豈不是極好?”
“嗯……”項伯認真思考起來。
這劉邦長得不錯,也算才思敏捷,能力過人,他的兒子不失為一個佳婿。
隻不過……
項伯道:“我确有此意,隻是明日這軍中——”
“項兄,這事兒,我得好好和你說一聲。”劉邦正襟危坐,滿臉懇切,更是有委屈恐懼與難以置信混在一起,演技十成十的好,“不知我軍中何時出了歹人,會向項将軍說出此等讒言,将我陷入不仁不義之地。”
項伯皺着眉,心道封關入城搶财寶,哪件事情不是你真的幹的?
但他還是好奇問:“此話怎講?”
“項兄,我知道你心裡在想,這樁樁件件都是我實打實幹的,”劉邦長歎一聲,幾乎垂淚,“可是歹人看見什麼都是禍事,食我的軍糧,做的事竟是完全悖了現實,隻想在項将軍面前置我于死地啊!”
項伯表情凜然:“沛公快快說來,此等不義之事若是屬實,我項伯一定為你讨個公道。”
劉邦将碗裡滿滿的酒一悶,大有一吐為快的架勢:“我進入關中,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藏書閣登記了官吏、百姓,然後派人将倉庫封閉,将那秦王搜刮來的民脂民膏看好,隻等待将軍到來,希望能為将軍分擔。确實,我是封了函谷關,可項兄不知,其實是那秦民刁蠻,勢要造反,差點與外面唯利是圖的山賊裡應外合,我不過十萬軍隊,防得心力交瘁,迫于壓力,隻能封鎖函谷關,千盼萬盼等将軍們來解救我于水火之中。”
“竟是如此?!”項伯皺眉,“世間之事竟能如此颠倒黑白?”
“我怎麼會反叛項王?我第二日就退出鹹陽城,在灞上一直駐守到今天,終于聽聞項王大軍來到鴻門,喜不自勝,甚至擺宴慶賀——”劉邦吐出一口濁氣,發洩長久以來被誤會的悲憤,悄悄換了稱呼,“我明日卻要死于威猛的項王刀下嗎?”
“不,沛公……”
劉邦誠懇地握住項伯的手,幾乎要跪下祈求,言辭至誠:“項兄,死劉邦事小,項王卻從此少一個一心一意的忠臣,少十萬忠心耿耿的軍隊,多一個舌燦蓮花颠倒黑白的佞臣——無益于項王千秋大業啊!”
“沛公不要妄自菲薄!”項伯拍案而起,“無論是誰,都不該無辜受死!你且等我,我這就回去勸阻項羽,再幫你殺了那不仁不義的小人!”
劉邦站起身來,連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項伯看着這個男人眼裡微含淚花,面色漲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同時還帶有滿滿誤會終于消除的解脫,胸中熱情不由得更加激烈——浴血沙場的将領,怎能因貪利小人而含冤緻死?
“大恩大德,邦無以為報!”劉邦敬他一杯。
項伯用力點了點頭,回敬一杯,帶着堅毅的眼神,轉身就走了。
帥帳内安靜下來,劉邦複雜的表情也漸漸平複,看着微微晃動的門簾。
張良剛走一步,手腕就被一下子抓住。
“說說吧。”劉邦笑起來,沖他痞痞一挑眉,眼神卻漆黑濃稠,像是馬上要發動攻擊的野獸,“在哪裡撿到這麼個一根筋的妙人,大戰前夕都要來救你一命?”
張良擡頭看天,發現天被營帳遮擋,隻好低頭看地,卻又被不由分說地擡起下巴,與笑吟吟的劉邦對視。
劉邦笑得恐怖,簡直馬上就要把張良給吃了。
“說、清、楚。”
張良瞪大眼睛看他,一副守口如瓶的架勢。
燭火輕晃,兩人對着瞪眼,像是在比賽誰先眨眼。
劉邦張嘴正要繼續逼問,誰知這雙眼睛輕巧一眨,眼淚就簌簌地掉下來,還砸了兩滴到劉邦捏着他下巴的手上。
“……你?”劉邦沒想到在表演方面還有人比他更有天賦,簡直氣得七竅生煙,“這眼淚能說掉就掉?”
張良面無表情地掉着眼淚,兩根手指撚開劉邦的手,冷笑一聲:“至少項伯能救整個軍營,婢女隻給你一個人洗腳。”
劉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轉身出去,過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拔腿跑出去追人。
“張子房!你以為翻我舊賬就能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