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教會那種連科學都擠不進去的地方,能有什麼文明的做法嗎?沒有的,他們逼我們承認自己有罪,然後當衆宣讀含有羞辱内容的認罪書,我拒絕,并嘗試逃跑,結果被抓回去,挨了打,棍子打在身上真的很疼,相比之下,我爸的拳打腳踢簡直就是鬧着玩,我趴在地上求他松口,求他讓我回家,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正常合法的地方,可他隻是像看陌生人一樣,居高臨下地看着我”,Ethan哼了一聲,像自嘲也像冷笑,“我也是脾氣上來了,當着所有人的面,我說,我tm這輩子就要跟男人搞在一起!同性戀沒有錯!該治腦子的是你們!”
人的進退有度并非與生俱來,文璟自然懂得,但第一次聽聞Ethan撞南牆撞到頭破血流也不願變通的時候,他仍是百感交集。
按照大多數人穩定的生活軌迹來看,人這一生接觸到的人是有限的,且基本處于相似的圈層,因此學會和人相處不難,可Ethan的軌迹是極不确定的,他遇到的人質量和數量随機,總能把自己嵌套進所有與不同人相處的千奇百怪的公式裡,這很難。
文璟欣賞與他相識時沒有刺的小鬼,卻也心疼這份圓滑,不伴随痛苦的打磨過程,屈指可數。
“你知道我為什麼有幽閉恐懼症,還怕黑嗎?”
“為什麼呢?”文璟很溫柔,很輕緩地問。
“關禁閉,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被關了一周,所謂的治療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淨化,感官剝奪,放血,禁食,每天隻提供劑量剛夠維持生命的自來水(tap water)。”
簡直要被不忍淹沒了,文璟擡手輕撫Ethan臉頰,位置關系他用得左手,“I’m so sorry. I wish you didn’t have to go through this.”(我真的很抱歉,我多希望你不用經曆過這些)
“也沒有很難熬,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Ethan反倒安慰起文璟來,他自然而然地去夠文璟的手,卻摸到了他手腕上的疤痕。
文璟敏感地瑟縮了一下,想收回手,卻被Ethan雙手捧住,用臉頰貼着,蹭他的傷疤,小鬼總是很溫暖,溫暖到讓人心悸。
但似乎…溫暖過頭了,好燙啊…文璟摸摸Ethan額頭,又摸摸自己的,“Ethan,你發燒了。”
“嗯…”Ethan囫囵應了一聲,一副破罐破摔不在意的樣子,仍迷戀地貼着文璟的手腕,說:“信仰常用贖罪和解脫美化死亡,可隻有親眼所見才知道,死亡從來都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文璟沒接話,“好了别說話了,你在發燒,休息一會。”
“Vincent”,Ethan直呼文璟的名字,用強調的語氣又重複了一遍,“死亡,從來都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文璟歎了口氣,把因為發熱又開始發抖的小鬼壓進懷裡給他取暖,低聲回:“我知道的。”
“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鐵軌,從小到大,我見過很多躺在那裡死去的人,他們的骨肉和毛發黏在上面,腐爛的味道經久不散”,Ethan深吸一口氣,憋了一會才吐出來,“就差一點,我也是其中之一。”
多虧護工來得及時,也幸好他坐在輪椅上,在軌道邊心理建設了很久。
文璟呼吸一滞,從脊梁竄出的驚懼驅使他收緊環住Ethan的手臂,好像活生生的一個人一松開就會立刻消失不見一樣,“為什麼?”
就很不講道理,明明這種想法深深紮根在自己腦海中,他卻無法接受Ethan被它接近。
“不一樣的…”Ethan也說不好自己具體在反駁什麼,他描述不出文璟聽了這件事的感受,但他又有一些理解,總歸不将他的“求死”和文璟的混為一談才能讓文璟寬心,他解釋道:“是創傷後産生的行為障礙,我站不起來了,也無法對外界刺激做出反應,每天隻能用引流管攝入混了營養液的湯湯水水,持續了半年,這樣待在不受待見的家裡,是真的,真的生不如死,希望保留尊嚴…也是尊重生命的一種方式,病好了,我就好了。”
病好了。
文璟松了口氣。
“Vincent,你剛剛,是不是在害怕?” Ethan借病不依不饒起來,他努力咽下反胃的感覺悶哼兩聲,“你就是害怕了,怎麼就不能試試把這種感覺也放在自己身上呢?”
“不說了吧,歇一會”,文璟又要捂起耳朵縮進貝殼了。
在死亡話題上一直小心翼翼的Ethan,突然變得尖銳,無視掉文璟,拿出了敵退我進的氣勢,“我曾經,非常非常接近過死亡,能認識到這一點,是因為反複休克後,意識的回光返照,如果沒有及時送醫,那應該就是我死前的最後一次清醒,本來不想告訴你難看的事的…”
在文璟看來,這更像是一種話不說事不做就沒機會了的緊迫感,心理陰影果然不會輕易克服,小鬼以為這是在交代遺言麼?他打斷道:“不想告訴就别告訴了,不強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好不好?”
“沒關系的”,Ethan搖搖頭,“是敗血症”,他說,“我至今都深刻地記着那種感覺,四肢不受控制,神經萎縮抽搐,肌肉和脂肪仿佛都在融化,人像是要變成一灘液體,散發出枯朽難聞的氣味,血液和胃液會順着食管返流,最後從口鼻噴出來,眼球像充氣一樣不斷腫脹,我看不到我自己,但應該很像吓人的喪屍。”
當初在禁閉室能撐下來,全靠Ethan拿過去17年的健康底子和死神做交易,快三年過去,他依然沒能養回曾經強健的身體,雖然那時候忙着長個,身上也沒多少肉,但不至于像現在,抵抗力時常掉鍊子,力氣不比從前,軀體也總有點不健康的影子。
“吞藥會被嘔吐物嗆死,服毒痛不欲生,割…燒炭頭痛眩暈窒息,跳樓卧軌抹脖子場面驚悚,我在想,比起總有機會嘗試的人生,難道腐敗腥臭會更有吸引力嗎?人都會走到那一天的,死亡是世上少有的不用付出努力就一定會得到預想中結果的事。”
文璟在Ethan停頓休息的時候隻是避重就輕地說:“你可能并沒有那麼清醒。”
“哈?”
他耐心輕柔地捋順Ethan一撮打結的發尾,對有形象包袱的小鬼說:“不好的樣子,是生理上的難受導緻你在腦海中刻畫了一個與之适配的形象,事實上,依據它的普遍症狀和大部分病患的情況推斷,你應該隻是有一點蒼白和消瘦,但還是好看的。”
被突然打斷施法,Ethan一時詞窮,他舔了舔嘴唇,沒想好怎麼接茬,磕巴道:“你…哄我啊…”
“是在哄你”,文璟大方承認,“放松點,你太緊張了。”
文璟的直球“轟”一下引燃了Ethan的火星,連燒帶炸,将他拖進一片滾燙的火海。
不是陰冷的黑暗就好。
燒成灰總好過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悄悄發黴。
Ethan像考拉一樣,洩了力趴在文璟身上,所有不良反應在肌肉松懈的一瞬間,張牙舞爪地将他捕獲。
“At sunrise, every soul is born again*”,Ethan虛弱地說,“Vincent,我不想你錯過這個世界永不重複的早安和晚安。”*(太陽升起時,每一個靈魂都将獲得重生)
“嗯,至少現在,相信我,我會陪你等明天的早安”,文璟側頭輕吻Ethan耳後的頭發,“不要再害怕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