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典堂内,太子正痛苦地低着頭——每喘一口氣,胸口便會傳來一陣劇痛。他的病實在太重了,以緻于無法很快回應一衆僚屬們的奏議。
太子詹事高骥、太子賓客翁策之、蘇寺生以及莫元舒齊齊跪于炕前,他們彼此緘默,似乎已對太子的病痛習以為常了。
太子劇烈地咳嗽了許久,終于開口道:“高師傅……接着說……”
“是。”高骥俯身叩了個頭,繼續言講,“内禅當日,群臣先至慕霜宮寶光殿參拜皇上,由翰林學士崔文純宣讀禅位诏書。讀罷,群臣山呼萬歲,向皇上三跪九叩。”
“崔學士狀若癫狂,還能如期宣讀诏書麼?”蘇寺生低聲詢問翁策之。
聞言,翁策之神情一凜。他還未說話,忽聽身後的莫元舒急切地問:“妙禅公,什麼叫‘狀若癫狂’?”
蘇寺生也是一怔,回過頭壓低了聲音反問:“你不知道?博陵王暴病而薨,崔學士哀毀骨立,竟在府内大肆打砸,複又過量飲酒,吐了許多的血,至今尚未蘇醒。如矜,此事朝野人盡皆知,你竟……”
“翁公……”莫元舒顫聲問,“您不是說樸懷在家養靜麼?”
翁策之深深一歎:“我那是怕你與他斷不幹淨,故意編的謊話罷了。如矜,眼下内禅在即,不許你肆意妄為——有什麼話先憋着,待會兒再說。”
那邊兒高骥還在聲情并茂地講述内禅細節:“待寶光殿事了,群臣同往清甯殿列班。大内侍衛扈從殿下入殿,後由内侍監虎嘯林攙殿下至寶座旁。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端欣力勸殿下嗣位,殿下辭讓;端欣及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吏部尚書、世襲一等永國公冷濂生再勸,殿下二辭;端欣、冷濂生、虎嘯林三勸,殿下三辭。虎嘯林出示皇上禦筆手诏,殿下跪接旨意。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禮,恭賀新君即位。”
太子聽得頭昏腦脹,卻隻能強打起精神問:“還有麼?”
“還有。”高骥抖開奏疏,繼續禀奏,“新君踐祚,下诏大赦天下,由尚書仆射兼禮部尚書沈叔駁進上年号若幹,由新君自主定奪。擇定年号後,新君一一參拜列祖列宗繪像,後率群臣同返寶光殿觐見太上皇。拜畢,太上皇起駕趕赴東郊淇風宮,新君與百官步行相送。”
“步行相送”四字已為不美——又念及如今正是酷暑時節,太子不由一陣畏懼。
“這與南宋兩朝授受時所用儀制也不甚相同……”
太子話未說完,忽聽一陣腳步聲響起。屋門驟然開啟,宗承受領着虎嘯林步入堂内,又聽虎嘯林朗聲吩咐道:“虎佩亭,你就在這兒候着,我一人進去就是了。”
虎佩亭應聲止步。
衆人于炕前次第起身,随後依禮落座。蘇寺生左右看了看,見僚屬們都巋然不動,隻好由自己起身相迎:“有勞虎大珰纡尊前來,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虎嘯林滿面堆笑地向太子叩了頭,而後站起說:“沒什麼,不過是奉敕來瞧瞧罷了。”
他的目光掃過其餘幾人的面龐,高骥勉強一笑、翁策之神情肅穆,這倒都在意料之中。惟有另一人失魂落魄,時不時地茫然四顧,似乎心不在焉。此人雖然面生,但虎嘯林确信自己多多少少見過他幾次。再看惟有他一人未着官服,并非官身而能入東宮議事,定然不容小觑。
心緒百轉千回,此人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前任東宮司經大夫——莫元舒。罪臣之後,曾被流放南疆。
虎嘯林默然作想,不知此人何時竟成了崔文純的遠房表弟?莫非是崔文純首鼠兩端,早已投靠了東宮?可莫氏冤獄由崔缜、施世修鑄成,莫元舒又豈會結交崔文純?
虎嘯林一時參悟不透,便也不再琢磨了。三生天子禅位在即,太子登基後是必定要大動幹戈的。他與其出面得罪這些炙手可熱的“新貴”,不如賣個順水人情,将來也好轉圜。
他之所以不讓虎佩亭入屋,其實也是這個緣故。虎佩亭已為棄子,一貫不知收斂,入屋隻會讓虎氏平白結怨于東宮。
虎嘯林又留了片刻,随後溫言告辭。蘇寺生與宗承受一同相送——蘇寺生至門邊止步,而宗承受則引領着幾人往茂典堂外去。
衆人一走,莫元舒再也無法安坐,立時拜倒炕前:“太子殿下,元舒鬥膽向您讨個恩典!”
太子本想說上幾句寬解的話,可惜這副病弱的身體實在難以支撐他那般勞心費神,萬語千言最終化為了一個字:“講。”
“元舒心知内禅在即,殿下的身邊離不得我等數人,可……可……”莫元舒跪在地上,極力思索着能讓自己離開東宮去探望樸懷的借口。但任憑他如何絞盡腦汁,竟連一個蹩腳的理由都編不出來。
太子隻覺得陣陣發暈,面上也泛起了宛似玫瑰般豔麗的病态潮紅,卻仍溫潤地說:“如矜,不必猶疑……盡管說吧。”
“殿下,如矜的心思不在此地。”翁策之端起蓋碗兒,不無譏刺地說,“他記挂着崔文純,打算去瞧瞧呢。”
太子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喟歎道:“如矜,翁賓客所言是否屬實?”
莫元舒的額頭緊貼地磚,聞言即咬牙作答:“是。元舒的确有所惦念,崔學士……未曾虧待于我,我理應……理應……”
他擡起頭來,冒着大不韪的惡名環視衆人——太子仍是那副病病歪歪的模樣,此時正皺眉喘息,往日雍容高貴的氣度早已蕩然無存;高骥安閑優容,事不關己,完全置身事外;翁策之垂首啜茶,顯然對自己的請求不以為然;惟有蘇寺生稍顯悲切地舉目望來,似乎有所動容,但也僅此而已了。
莫元舒忽而有了一種錯覺。
他仿佛正跪在廟裡,面前是一尊泥菩薩,兩側是各持法器的金剛。泥菩薩自身難保,隻顧低眉誦經;金剛則始終怒目而視,随時準備降下殺法。
偌大的寶刹容得下他孤身祝禱,卻惟獨容不得兩人并肩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