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莫元舒率三百禦林軍直奔劍南,後渡泸水入南中,終至愛州——這用去了四個月的工夫。
方入愛州,天降大雨,道路泥濘,實在難以繼續向南,隻好暫時于九真縣北同歸驿暫歇。因“同歸”之名甚是吉利,莫元舒為此十分歡喜。
九真縣令聽聞奉敕初封世襲一等神通侯自京華駕臨該縣,霎時被唬得魂飛天外,已幾次提出參谒。
莫元舒念及雨勢惱人,便免了這等俗禮,預備于接了崔文純後再行召見。
窗外暴雨如注,漆黑昏沉的天色讓人辨不清亭台樓閣。
莫元舒獨處一室,熄了燈火,靜坐聽雨——雖至夜半,他猶且暗自揣摩着明日與崔文純相會時的情形,甚至将重逢後要說些什麼都細細想了幾遍。猛然聽得一陣缥缈朦胧的歌聲遠遠傳來,其音似有似無,若即若離,好似遠在天際,又好似萦繞心頭。
莫元舒起身踱至窗邊,屏息傾聽:
京華好,歲歲春風早。運未消,佛陀坐淩霄,朝衣禦香入浩渺。昔六朝,歌榮華,石頭城外盡泥沼。烏衣巷,朱雀橋,斷壁殘垣皆枯草。命不薄,日月昭,笑那韋莊不服老。
“别有深意。”莫元舒一面作想,一面撐傘出屋,循着那歌聲找尋而去。他于同歸驿内七拐八繞,隻覺得歌聲如夢似幻,一時捕捉不到。
幽閣内忽而燃起的燭火勾去了莫元舒的目光,微弱搖曳的光暈打破了雨霧編織的迷夢。不知為何,他竟忽覺憂郁難抑——這讓他原本就神情凝重的面上更添了幾分晦暝。
莫元舒死死地盯着燭火的方向,仿佛要将那罪惡的點點光亮永世黜落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沿階而上,遠遠有一道猙獰可怖的人影被幽幽的燭火映于牆壁。莫元舒小心翼翼地步入屋内,但見一人盤坐于蒲團之上,其人頭戴一頂九雲冠,身上一件八卦衣,長幡随身、超脫出塵,一如往昔。
竟是當年于慕霜宮北設壇召将的寇仙師。
“莫侯爺來得遲了些。”
莫元舒轉頭便走,根本不願與這麼個江湖騙子多費口舌。
寇仙師倒也不怒,隻是信口吟道:“‘浮生若夢,夢亦浮生,初逢一夢中。’”還未念出第二句,驟然見得莫元舒急急返回,面上滿是不安。
“你怎麼知道……”
話未說完,他已霎時明悟——這個道人必是與樸懷見過的,因而方能獲知原為崔莫二人所心照不宣的秘辛。
想通此理,莫元舒便逼出了一個笑容,繼而緩緩上前,于寇仙師對面兒的矮案後盤腿坐下,溫言問:“寇仙師一貫遨遊天地,為何也來了愛州?”
“貧道專為侯爺而來。”
此語雲山霧罩,莫元舒深為不解。
寇仙師笑道:“侯爺問貧道為何至此,貧道也要問侯爺一句——您為何不在京華享福,偏偏要到這麼個偏僻荒涼的州府來呢?”
“尋人。”
“尋什麼人?”
“摯友。”
“是一位什麼樣的摯友?”
莫元舒沉默半晌,心内念及了一段往事,終是說:“其性落拓不羁,其心知黑守白。”
聞言,寇仙師颔首道:“這倒與貧道所見相同。”
“道長見過他?”莫元舒驚喜交加,一時精神大振,連忙追問道,“他怎麼樣?”
“正是。不過距今已有四個月了——彼時他客居于安鎮山中,自食其力以謀生路,倒是深有一番奇偉志向。貧道之所以與他相遇……原是一場造化,絕非貧道或他刻意為之。一切盡是陰差陽錯,一切盡是緣法使然。”
聽得“安鎮山中”四字,莫元舒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我曾告誡過他‘務必遠離山林’,他又不聽勸。愛州多瘴疠,他自幼嬌生慣養,如何能經受得住?怕是要痼疾纏身了。”
頓了頓,他又笑道:“道長,與我講一講你二人是如何相遇的吧。我明日見他時……也好裝出個‘未蔔先知’來。”
“莫侯爺,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寇仙師慨歎道,“崔學士塵緣已了,您也就不必纡尊前往了……”
話音未落,莫元舒勃然變色。他大力掀翻了矮案,随後飛身上前,殺氣騰騰地一把掐住了寇仙師的脖頸。
要害受制于人,寇仙師倒也不惱,隻是以柔中帶剛的手勁緩緩擺脫了桎梏,含笑道:“莫侯爺切莫動怒,貧道倒有一句話相詢。”
“說!”
“既然您視崔學士為摯友,為何坐視他來此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