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風而過的火矢箭尾,“咻”聲擦過半空,音尚未消失,方才還一臉癫狂的纥西兵應聲倒下,彎刀掉落,臉上的驚詫猶在,沒了聲息。
沈令儀朝着火矢箭的源頭望去,荒涼大漠中,一群人舉着火把和弓箭,大步朝他們四人走來。
“你們怎麼樣!”賀景汀還深陷自己又搞砸了事的懊惱自責中,眼神呆滞,就聽見風中飄來的聲音,蓦然擡起頭,熠熠火光映進了他眼底。
她們沒有騎馬,八個人拿了四個火把,每個人的背上都背着一把弓箭和箭筒。衣着也簡單,都是麻布衣,外面披着什麼兇獸皮毛做成的厚厚的氅衣和鬥篷。
夜要來了,天暗下來,氣溫驟降。
大漠的風沙迷人雙眼,粗粝的砂石剝蝕摩擦着人的皮膚,火光明亮之處,赫然是八個女子。
阿土長了一張圓臉,瞧着就乖巧聽話,因為又年紀尚小,總是惹得長輩憐愛。此時他見到了救他們的幾個人,也沒多作懷疑,連忙就跑上前去。
“感謝幾位姐姐相救。”他抱拳弓腰,小小年紀正經的樣子果然惹得她們發笑。
八個女子中,有一人邁出腳步,望向了剩餘三人。
李三娘放好自己方才使用過的弓箭,倒沒有被阿土惹笑,隻一臉嚴肅,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正叉腰打量着沈令儀和戚堯賀景汀二人。
沈令儀也在打量她。
她顴骨生得高,人中長,嘴唇薄,要是這會兒有個看相算命的,又該說這人定是個刻薄又斤斤計較的。
保不準還會說她是個克夫的。
但沈令儀隻看見了她眉眼中不帶惡意的打量猜測,可能還有些許懷疑。
“一個書生,兩個打架的,還有這個奇怪的箱子,”李三娘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是嬌小,但腳下的每一步都踏實有力,“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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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芸娘端來一個裝滿熱水的碗,水汽正升,阿土輕輕地觸了一下碗身,又被燙得快速縮回手。
“再等會兒就能喝了,先别着急。”何芸娘很有耐心地叮囑阿土,瞧着他尚有稚氣的臉龐因為她手中擦拭綻開傷口的動作而吃痛的表情,她心上倏而一酸。
她也有一個像這娃娃一般大的孩子,隻是可惜……
芸娘眼神一暗,手上動作沒忍住用力了些,阿土臉上又吃痛一皺。
“原來是這樣,”李三娘推給了沈令儀一張烙好的薄餅,“這群人牙子果然可惡!這些人還這麼年輕就被迫打上了奴籍!”
沈令儀望向了已經從箱子裡被幾個女人齊齊擡出來的十幾個年輕人幾眼,歎了口氣。
戚堯看着沈令儀的側臉,聽見了她語氣中含着的他熟悉但又不是那麼熟悉的感情。
她說:“按照這迷藥的藥效,他們待會兒就醒了。”
“等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被拐到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莫名就成了奴籍。他們都很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人希望能夠實現自己畢生的理想,有的理想是建功立業,有的也或許是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但無論怎樣,他們都應該有一個自己創造的未來。”
“人生地不熟,有些人隻能自己探索出一條路來,”沈令儀向來懶散淡漠的眼神難得地真摯起來,走近那幾個和她相同性别的人,她們有同樣的勇敢和慈悲,“他們醒來後煩請各位稍微照照他們一下,他們可以回家也可以選擇留下來,更可以選擇四處流浪。”
“但不要讓他們覺得自己的人生沒了希望。”
房中霎靜,橙紅燭火映照着所有人的眉眼。
“好。”李三娘微笑着點頭,沈令儀這時才發現原來她眉間正中長了一顆痣。
她周圍着的衆人也都點頭示意。
賀景汀躲在角落,偷偷抹了把還挂在眼眶間的淚,放低聲音輕輕吸了一下鼻子。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
卻沒想到這點細微的聲音在這樣的靜中尤其顯耳,不少人都回過頭,女人們相視一笑,暗暗地笑道這感性的白面書生。
阿土年紀最小,也最怕這樣肺腑真心的言語,尴尬得渾身不自在,别過了眼。反倒是吐出這些話的人表情又恢複了一派雲淡風輕。
戚堯站在原地,既不笑也不尴尬,内心不知哪來的煩躁,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長刀的皮質刀鞘,一雙眼裡情緒幽深難測。
“對了,這幾位姐姐好生厲害,箭怎麼都射得那樣好——”阿土受不了這樣的氣氛,發揮出自己特别讨長輩歡心的技能,主動出來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女人們也都像是沒發現他的小心思,自如地接過話頭:“正是因為我們村恰好在蕩雲城最外面,經過大漠來大虞的這條路鮮有人走,所以每每來人一般都是逃竄想要打家劫舍的纥西兵,這裡本來住着的都淨是些守邊将士的妻兒和老病的,有時便很難抵抗,損失頗重,這樣的日子我們過了太久了。”
提到這段過去,在座的臉上都不太好看,特别是何芸娘,她臉上泛着幾乎刻骨的仇恨。
她才十幾歲出頭的兒子就是被那些天殺的纥西逃兵活活捉弄至死的!
另一個長臉女人呼出一口氣,繼而說:“所以後來我們學會了射箭。”
“剛開始教我的是一個叫許雁飛的女人,聽說她丈夫死在了戰場上。然後她把我教會了,我把她們也教會了,我們幾個人在一起,就能把那些自以為是的纥西兵打得落花流水!”李三娘談到這裡神色幾乎是眉飛色舞,語氣中洋溢着大仇得報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