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堯和慶甯公主初次相遇是在他七歲的時候。
沈令儀那時候把自己的性情藏得很好,乖巧又大方,學什麼東西都快。在衆多公主裡,她的父皇也格外喜歡她。
可是後來一切卻變了。
最廣為流傳的版本,是因為沈令儀的貼身丫鬟被她逼得投了井,自那以後,慶甯公主便不再遮掩,愈發跋扈嬌縱起來。
十藝不精,小則苛責打罵,大則見血逼死。
暖爐裡的火光正燃,柔和的光暈映在戚堯的眉眼骨相。
依舊寒涼的料峭初春裡,蕩雲城的客棧卻讓戚堯睡得不舒服。
他翻來覆去,想起不久前的場景,心頭還是不由得越想越氣。
充溢滿身滿心的怒和不甘灌得他胃裡煎熬,仿若燒煮油煎,咕噜咕噜個沒完,悶疼得他說不出一句指責她的話。
他捂着自己的胃,喝下阿土端來的一碗熱水,賭氣般灌下。
外頭下了雨,沈令儀又騙他。
五年前約定好了要和他一起走,五年後的約定她又爽約。
戚堯握着手中的這把滿月弓,數次移步抻開,虛虛做了個瞄準的姿勢。
隻是弦上沒有箭。
他還是舍不得拉開弦,無端地連累了這把好弓。
“走,”他覺得身體舒服了些,聲音有點冷漠,但唇齒貼得緊,像是擠出來的,站起身來對阿土說,“你們先回中虞,我還另有事。”
阿土牽着戚筝,察覺到了師父心情應該是不太好,面色凝重,安靜地點了點頭,握緊了一旁戚筝的手。
風雨載旅人。
戚堯呼出一口氣,踏進了寒州。他身上早已被雨水打濕,衣袍變重,趕雨驅馬奔馳。幸有一頂鬥笠堪堪遮擋,才沒讓他更過狼狽。
“駕——”他聲音因為急切帶上了點嘶啞。
街上沒有行人,他也毫無顧忌地猛馳。
斜斜的雨絲打進鬥笠,他眼睫沾珠,唇色發白,目光卻侵略強勢,像是要去尋仇。
現在沈令儀會去的地方隻有一個——
他除了飙升的心跳也不知道自己現今是何種心情。
*
雨聲連串不絕,屋檐雨滴墜落,沈令儀迅速地牽動全身。
原本馨香的室内被血腥和泥土的氣味代替。
劍尖猶帶血,沈令儀長劍旋飛,一腳直踹馮流岸的肺腑,想要劈砍他的命門。
身後之人卻不依不撓,輕慢地低頭,繼而古怪地笑起來。
“桀桀桀——”愈發像是什麼喜好在暗夜中窺伺捕獵的惡獸。
馮流岸遲遲躲開,果然被她踹到肺腑,半身陷在牆角捂腹吐血。
站在沈令儀背後的人卻等不及了,撲上前舉刀殺她。
一時室内刀光劍影,鐵铿響鳴,竟然比窗外的連雨還要響亮。
“慶甯公主,拜你所賜,老朽這幾年過得真是……”他眼神像一條毒蛇,盯視着沈令儀,“看起來堂堂慶甯過得不太好。”
他刀一旋,從旁側擊去,可動作沒有沈令儀快,她繞到紅木桌後,将書桌踹翻,花白發須的老頭忙不疊地退了一步,一時判斷不出沈令儀躲在了哪裡。
“你斷我财路!我斷你生門!一報還一報,本該如此!”
沈令儀已經從窗戶跳出,不見了蹤影,他探下頭去,對着下面的池塘嚷道:“你已經不是從前的慶甯公主了!就算不是我,也有一百、一千、一萬的人等着殺你——!”
耳邊寂靜。
水面上的世界仿佛與她再無關聯。沈令儀周遭被池水包圍,它們迫不及待地灌進了她的鼻喉,像是也想要置她于死地。
青绮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吧。
沈令儀腦中閃過數載前的,斷斷續續的畫面。
“公主……我今天好像發現了……”青绮聲音猶猶豫豫,伴着顫抖和畏縮。
沈令儀吃着從纥西進貢而來的葡萄,手中話本翻飛,并沒有察覺到自己貼身丫鬟的表情:“嗯,發現什麼了?”
青绮低下頭,兩手緊張地絞着衣角,看了一眼眉眼平淡的公主殿下,最後還是沒說出實話。
“……沒事,”她不安地挽了挽頭發,“就是……今晨奴婢不小心絆了一下。”
沈令儀擡起頭,喂了一顆從冰窖裡拿出的葡萄給青绮,語氣诙諧:“那就吃點葡萄散散噩運。”
沈令儀浸在池水裡,身體自然地求生,想要呼吸到空氣。
青绮的身子扭曲,□□涸的血黏在了井底,她秀麗的眉眼再沒了生機。
因為她發現了這假裝老道的秘密。
煉丹非仙丹,仙人非仙人。
沈令儀倏然睜開眼,濺起巨大的水花,踏浪拐到了書房的另一處窗口。
她眼神陰郁,如同惡鬼附身。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殺了他——
她劍尖水浪拍向已經緩過來的馮流岸面前,他被迎面的池水激得迷住了眼,連連退後。
“老神仙!快快!把我的劍拿來——!”他大吼一聲,扭曲的臉上再也沒有了清風明月的模樣,“幫我殺了她!”
遠處的老頭沒有理睬他的呼救,開口:“你以為你是誰?要不是因為你是寒州的馮六我慣然不會謊作跟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