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是他有錯在先,”十二歲的沈令儀眼神很是不馴,嘴角撇着,目光雖然在觸到了座上這位九五之尊時快速地收回垂眼,可惜看似溫順的動作裡沒有一絲敬畏,“小人行小人之事,我施我的懲戒,我沒錯。”
當今聖上龍虎精神,一雙眼睛似笑非笑,撫了撫自己手中的玉扳指,低頭看向腳下跪着之人那張長得令他愈發熟悉的臉,歎了口氣。
“真的沒錯嗎?慶甯?”
父皇聲音莊嚴肅重,不帶特别的感情。沈令儀擡眼望他,隻覺得他們間不遠的距離被瞬間拉大。
她心裡瞬間明白了父皇的意思。
她現在是慶甯,她不能隻是沈令儀,隻是父皇的女兒。
沈令儀垂下眼,長睫在昏黃的燈光中撲閃。也許是想到唯一能和她訴訴這些無聊的抱怨的人已經在不久前被自己最親愛的父皇賜死了,年幼的慶甯公主突地不知怎麼就生出了一股憤懑。
幼稚而可笑。
她五指握拳,脫口而出了一句讓她以後不知道後悔與否的話:“可是他就是做錯事了,為什麼我也有錯,難道父皇就是這樣不分黑白地罪于人嗎?”
難道那唯一擁有評判公道權力的人卻單單拿不穩那把獨一無二的天平嗎?
座上的人沒有生氣,更沒有動怒,隻是随手将手中自己時常把玩的玉扳指摔在地上,聲音泠泠又清脆。
就算是他再心愛之物分崩離析也不過是這樣須臾之間。
慶甯公主覺得這樣一言不發的父皇有些吓人,低着頭隻瞥見了他拂過的衣袍。
房門打開,沈令儀記得那天月光如水,她回頭望去,夜晚的一陣冷風吹進來,伴着父皇那聲聽不出感情的話:“慶甯,你過了。”
“你莫要像她,否則……”
蟬鳴太聒噪,她沒聽清楚話,而是在第二天就被逼着去探望拜訪江絕,順帶賠罪。
被禁足兩個月扣半年月俸已經夠沈令儀消受了,現在反倒還要去拜訪這個淫/鬼,一想到自己禁足後還要被趕去皇陵為先祖守無聊的靈,她就心情煩悶。
“少爺才不見你。”眼前的女子應該就是江絕的貼身丫鬟,一副恃寵而驕的模樣,像是真的替她家主子憎恨起沈令儀來了。
誰要見他。
慶甯公主一想起父皇那張陰沉的臉就後怕,忍了忍徑直闖進了房中。
“少爺說了不見你!你還敢來!”
沈令儀置之耳後,身邊的小丫鬟被另一個女人趕走了。這女人瞧着還是十分幹練的,她看着沈令儀先是敬了個禮,溫聲向她解釋道:“這丫頭心思多,一心想要成為江家的妾室,您這一腳……算是斷了她的路,您莫怪。”
“我是府中的管事下人,”不多時,慶甯已經被她引得進了房中,她突然壓低聲音,“您……莫說些太刺激少爺的話。”
沈令儀這時候乖巧地點點頭。
可惜她後面的表現實在算不上聽話。
風吹發梢,沈令儀嘴角淺漾着不深的笑意,在身旁河海的刷刷呼嘯聲中猝然睜開了眼。
刀光劍影,隙中電花火石。
她這回卻學乖了,一招一式都沒用盡全力,四處躲避,動作敏捷。
和她身上不斷傳來的疼痛感一般敏捷。
這個時候她才蓦然想起,自己和一個人有約。戚堯一定就在那片密林等她,他說要和她一起走。
細密的汗珠浮在她額頭,她力已不支,仿佛腦中長久繃緊的那根繩在此刻終于斷了。
沈令儀現在很想睡覺。她傷口滲出的血迹越來越多,淹開一片一片血花,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生長。她努力撐開自己耷下的眼皮,搖搖頭嘗試讓自己不那麼困倦。
因為她不想再失某人的約。
洶湧河水拍打岸邊,浪花浮沫狠狠拍打又悻悻退下。
沈令儀原先敏捷的身形慢了下來,在黑衣人的視角看去,一個動作接上一個動作,她的招招式式明顯清晰得很。
衆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生擒她的意圖更分明了,将她團團圍住,就差一擊即中便可束手就擒。
沈令儀因為失血過多唇色蒼白,她扯了扯嘴角,慘白的臉上露出了輕狂的笑。學着記憶中戚堯用長刀的樣子招式突變,打得其他人措手不及,她一把撞向了幾個黑衣人中那個尤為瘦小的,無意之間抓扯出了一手旁邊趕忙來的那個領頭人的衣角,似一條矯魚竄遊就躍進前方洶湧的長河。
水浪翻湧,一霎之間便不見人影。
黑衣衆人站在原地,俯視着湧流,不作言語。領頭那人瞳孔顫了顫,叫人辨不出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滾滾潮水卷着沈令儀,她保持自己頭腦的冷靜,手裡緊緊握牢了那隻磕破了一角的小木馬。
意識模糊不清,她心中千百種不甘淌過,有新仇,有舊恨,最後都化為無。
隻有一種滾燙灼在心頭。
沈令儀握緊了手中不算昂貴特别的小木馬,心裡暗自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