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又來到藥鋪,那大夫似乎和他很熟,看到他直接開口問道:“還是老樣子?”
那孩童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搖頭:“病情又嚴重了,勞煩先生将藥方再調整一下吧。”
大夫将調整好的藥遞給他,他朝着大夫鞠了一躬,說了聲多謝。
往回走的路上,他看見路邊有個乞讨的小兒。他走過去,将剛剛買完藥剩下的幾個銅闆放了進去。
宋時微看着他這一路,隻覺得這是一個被教養得極好的孩子。
有禮貌,懂謙卑,平等待人。
旁邊買菜的兩個婦人,小聲地議論着。
一個說:“這就是住山上那間屋子裡的小孩?”
另一個回答道:“可不是嘛,聽說那屋子裡住着一個大惡人。要不是當今皇上仁慈,念他自首有功,才饒他一命的。”
“啧啧啧,可憐這孩子了。聽說那人病重,快死了?”
“怕是吧,這孩子每次都要提一大包藥回去。每次有人路過,都能聽到裡面傳來咳嗽聲。聽說是活不長了,這就叫惡人自有惡報。”
那婦人的菜鋪面前來了人,詢問道:“老闆,這白菜怎麼買啊。”
本來還在議論的人立馬将這件事抛擲腦後,連忙招呼道:“這白菜三文錢一斤,今天早上剛從地裡摘的,新鮮着呢……”
世人本就如此,活好面前的事就已是不易了。對于其他的,當下議論幾句。時間長了,事情多了,哪還能記得?
事情真相是什麼在他們眼裡其實都不重要,隻要閑的時候有點話頭就行。
宋時微就這樣跟在那孩童的身後,她甚至都懷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太好了。怎麼面前這個小孩,聽到這些後就像沒聽到似的,臉色絲毫不變,仿佛說的不是他。
她跟着走回了小屋,那小孩剛跨進門,就急忙地跑了進去。
海棠樹下的搖椅上躺了一個人,那孩童将買來的東西放到地上。又将放置在一旁的毯子打開,替那人蓋好。
“這外頭風寒,先生有病在身,怎麼就這麼躺下了。”
那人聲音有些沙啞,卻帶着笑意:“我看今日難得出太陽,就想着來坐坐。子淵你先去将東西放好,我有話同你說。”
子淵點了點頭,将東西提起回了屋。
等他走後,宋時微才算看清搖椅上躺着的人。
是一張何其熟悉的臉,她失神般怔愣在原地,好一會才緩過神來。
随即立馬試着擡了擡腳,能動。
她壓抑着自己内心的情緒,緩慢而沉重的朝他走去。
宋時微覺得自己每走一步,身體都在顫抖。
江淮直似乎又看不到她了。
他坐在椅子上,手裡把玩着一朵剛剛從樹上掉下來的海棠花。
這時的他,看起來應該不過不惑之年。可卻格外虛弱,臉上也多了幾絲老态。
就是那雙琥珀色的雙眼,還是如初見那般,深邃而溫潤。
難道當時他沒死?
不對。
他是不好官嗎,怎麼又變成大惡人了?
到底又發生了什麼?
宋時微太多問題想要問他了,可惜江淮直看不見她,更聽不見她說話。
他深深的咳嗽起來,單薄瘦弱的身體随着咳嗽而聳動着。他從懷中取出一方手帕,掩在嘴邊。
咳嗽完後,看向手帕,早已被鮮血染透了。
他竟已重病至此?
宋時微看着面前的男人,回想起夢見他到現在。他似乎不是重傷就是重病,一直在流血。
明明當日在朝堂上還算是意氣風發,如今卻瘦弱至此。
身後傳來腳步,江淮直很快的将染了血的手帕縮進袖口放好。
子淵走了過來,老老實實地在他身邊站好:“我已經收拾好了,先生有何吩咐?”
江淮直摸了摸他的頭,眼神裡滿是慈愛:“先生有位摯友,估摸着明日就到了。他的學識不在我之下,等他來了,你就跟他走。他就是你的新老師,你要……”
還未等他說完,子淵就打斷道:“我不要,我要陪着先生。”
江淮直語氣堅定:“我不需要你陪,你隻需跟他走,好好學。”
兩人不歡而散。
等子淵走後,他又咳嗽了起來。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算止住。
然後站起來,朝着屋内走去。
宋時微看着他微微躬着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得都仿佛那樣艱難。仿佛有隻無形的雙手扼住她的脖頸,無論怎麼都無法掙脫。
她一共見過三次他的背影。
第一次是他在朝堂之上,被拖出去,然後受了一身傷。
第二次是他身受重傷,走向刑台,落得一個身首異處。
這一次呢?
這一次你又要何去何從啊,江淮直。
想起剛剛路邊婦人說的話,宋時微頭一次生出了想去和這些婦人吵上一架的沖動。她不知事情真相,但她就是替江淮直委屈。
江淮直回屋後就一直在看書,中途子淵喊他吃過一次晚飯。他說不餓,但子淵還是替他端了一碗湯進來,連同的還有下午剛開的藥。
而江淮直則将下午注解好的書籍遞給了子淵,要他回去好好看,不懂再來問。
宋時微笑了。
真是一對口嫌體直,嘴硬心軟的師徒。
入夜後,子淵房裡的燈已經滅了。
宋時微坐在海棠樹下,身後傳來聲音。
江淮直披着衣服走了過來,手裡還提着一盞茶壺,在他下午坐的那個搖椅上又坐下。
兩個人就這麼坐着。
他轉過身替自己倒茶,卻又愣住。
宋時微看向他,他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她知道,江淮直這是又能看見她了。
宋時微擡起腳想要動,果然又是動不了了。
“原來每次當他能看見我時,我的雙腳都會動不了。”宋時微心道。
他怔愣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給宋時微也倒了杯茶,嘴角帶着一抹淡淡的笑:“你來了。”
宋時微不解:“你知道我是誰?”
“本是應該不知道的,但是見到了,就感覺是你。”
宋時微有些驚訝,竟然不隻能看到,還能聽到。
“第三次見了,你可還好?”
多麼奇怪,明明心裡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對上他的雙眼時,卻隻能說出這樣一句毫無内涵的話。
江淮直聽到後眉頭微皺,疑惑道:“三次?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嗎。”
他竟然不記得前兩次了?
她搖了搖頭,笑了笑:“那許是我記錯了吧。”
宋時微看向身邊的男人,強撐着自己的潰意,開口問道:“這一次,又是因為我嗎?”
江淮直擡頭看向夜空,上弦月正高挂着,旁邊點綴着幾顆繁星。過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道“是,又不是。”
宋時微啞然,不知何意。
江淮直開口解釋道:“我起初查折棠案确是因為你,若不是因為你,我不會去查這般證據确鑿的案件。”
“後來查出這案件事關重大,數萬百姓淪為棋子。我從小讀書,勵志報國。文人傲骨,眼裡向來是隻有忠奸。”
“這般可惡之人,怎能讓他這般逍遙?”
他擡起手,似乎想搭在宋時微手上。猶豫了片刻,卻還是在她手邊落下。
“所以你不必自責,我是為心中之道。”
凡心之所向,行知所往,即為道。
忠于道者,不懼艱險,不畏苦難。
可是江淮直,你将身邊人推開,唯留下你孜然一身。
你走的這條道,未免也太苦了啊。
宋時微早已潰不成軍。
江淮直看着她,眼裡卻全是滿足:“行至如此,卻沒想到居然能見你一面。我這一生,雖如履薄冰,卻無悔。”
“隻是往往夜半人靜的時候就會想,可惜未曾見過你。許是上天聽我念叨得煩了 ,臨走之時,讓我見了你一面。”
“由此,我這一生亦是無憾了。”
江淮直說完就緩緩地閉上了眼,像是累極了。隻是嘴角仍帶着笑,真是何其容易滿足的一人。
宋時微看向夜空,眼淚止不住的流。順着臉頰,劃過脖頸,又流向衣襟裡。
上天啊,江淮直這條獨身道走得實在太苦了。若有來世,讓他活得輕松點吧,或者要他有個伴吧。
明明這些苦,應該是我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