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各地下起暴雪,逢澤一帶受影響最大。
逢澤臨近睢水,此地沼澤湖泊居多,地氣濕寒,湖泊凍結,草木凝霜,當地百姓糧食嚴重緊缺。
按照魏國的平籴法,災年時朝廷當分糧于百姓。這一年雪災凍壞了農作物,年前朝廷便派治粟内史向各地下發糧食,治粟内史按上、中、下三等下發,原本發給逢澤縣的糧食總共一百石,但逢澤縣令卻稱隻收到了七十石,且其中還有凍壞的黍子、大麥等近二十石,能吃的不過六十石,再下分到百姓處撐死也就一個月的口糧,按照這個數量恐難撐過寒冬。
好在當地百姓在住宅周圍種了些瓜果蔬食,但這些也被霜打蔫了許多,且光是吃這些難以充饑,那空缺的三十石糧食朝廷已派人去查,可始終沒查出個結果,最終逢澤縣令在上計書上寫道那三十石是被賊寇盜了去,但這賊寇是何人,何時盜竊也未有個說法。
年關将至,衆官吏都懈怠了,隻想早些處理完公事回家過年,自是不把這被“盜”的三十石放在心上,畢竟上層官吏是不會缺口糧的。
正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這件事楚暄在上計書中特别留意了,還做了記号,上呈于魏嗣。
那日與林轍前去山神廟時在路途中觀察了這片荒地,南郊有許多土地還未經開墾,一是這片地臨近關道,地界模糊;二則是其遠離城郭,生活不便遂無人居住,而這片地的土壤土質松,顆粒大,透氣性較強,宜種植紅薯、大豆等作物,又因此地積雪多,雪化了後水質不易被土壤快速吸收,大片土壤濕潤,若是能增強土壤的肥力可試着種植些水稻以産大米,而越人生處南方,正好擅于種植水稻,這樣一來便可生産大量的糧食。
相比之下,逢澤能開墾的土地不多,沼澤湖泊又結了冰,數年冬天皆因霜凍凍死了衆多農作物,而這片荒地正是連接着逢澤和大梁,倘若開墾了這塊土地,産出的糧食上可貢于大梁充盈國庫,下可供給逢澤的百姓度過寒冬,可謂是一舉兩得。
開春上朝時,楚暄便将此提議上奏于魏嗣,早朝上,他先是闡述解決逢澤斷糧的方案,再說山神廟中流民一事,并提出可讓來自越地的流民開墾荒地,種植大豆、水稻等谷物,隻要魏嗣願意安頓他們,在那荒地為他們構建屋舍,分農田。
楚暄稱這幾日他已考察過那片荒地,那塊地原屬于宋國,後被魏國奪了去,宋人為殷商後人,延續了商人祭天地鬼神的習俗,恰巧那塊地建有一座山神廟,是太行山最南邊的端口,有山神庇佑必然有好收成。
魏嗣聞言也覺得妥當,一來若真如楚暄所言此地有山神坐鎮,自己這一番善舉也是一種積德,可使魏國國祚綿長;二來這一年又是暴雪又是霜凍的,國庫存糧确實不足,前些時日駐秦國的探子來報,稱秦王蕩有意舉兵攻戰宜陽,宜陽雖在韓國,可魏韓素來是唇亡齒寒,這一動向也暗示着秦、魏、韓三國連橫之盟或将破裂,若真如此魏國更需興兵力,府倉實。
農耕可是一計大事,楚暄也是抓住了時機,借機安頓流民,魏嗣不會不答應。
果不其然,魏嗣欣然同意,并命須賈和楚暄一同操辦,準許少府撥款為流民們構建屋舍,開墾南郊荒地。
待屋舍建成,楚暄同林轍前去山神廟為流民們安排屋舍和土地,衆人終于有了家,對二人感激不盡,并向少府的官吏們承諾定會辛勤耕作,按時上繳貢糧。
看着一家一家的人有了自己的屋子和農田,離開了山神廟,華真有些茫然無措,他已無父無母,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躬耕于他而言不太現實。
考慮到這些,林轍想着把他帶回自己家中,楚暄自然是沒意見,多個人也熱鬧。
但華真卻猶豫了,林轍以為他是因母親葬在此處,舍不得,詢問過後華真卻搖頭,有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跟着黃老大夫學醫,懇求林轍帶他再去一次醫館。
林轍和楚暄知曉後有些意外,更替華真高興,臨走前華真向二人要了個小瓷瓶,到他母親墓邊挖了些土放入瓶中,他說這是他們越地的習俗,這樣将瓷瓶帶在身邊就如母親陪在身邊。
三人來到黃老醫館外,黃老大夫正在屋裡伏案看書,聽着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來了,他悠然往後翻了一頁,擡頭時楚暄和林轍已然入内,身後還跟這個水靈的孩童。
黃老大夫的目光繞過二人看向那孩童,認出了正是之前救治的流民孩子,見他如今已是行動自如,面色尚好很是高興,主動上前相迎。
“孩子,最近氣色不錯,看來兩位哥哥把你照顧得挺好。”老大夫握住華真的脈門,沉吟少頃,說道:“氣血還是偏虛,老夫再開幾副補藥給你補補身子。”
“謝、謝大夫。”華真睜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大夫,另一隻手藏于袖中,不斷握緊。
林轍說道:“大夫,其實我們今日來是想……”
話音未落,隻聽“撲通”一聲,華真跪在黃老大夫面前,其餘三人皆是一怔。
“先、先生。”華真說話聲音輕顫,目光堅毅,“懇請您收我為徒!”說罷對着大夫俯身一拜。
黃老大夫感到意外,看了林轍和楚暄一眼,又看向腳邊的孩童,趕忙道:“孩子,你快些起來,地上涼,而且你這舉止可是折煞老夫啊!”
“我……”華真聞言直起身子,卻仍是跪着。
“大夫,您就收了他吧。”林轍走上前解圍,“您醫術高明,總要有人替您傳承,而且我從未聽您提過子嗣之事,這樣一來您這一身本領豈不是要失傳……啊呀!”
楚暄不知何時站到他跟前重重地在林轍的腰上掐了一把,林轍猝不及防被襲,發出一聲叫,轉頭又被楚暄瞪了一眼,有些委屈地把嘴閉上。
“大夫,阿轍不會說話,您别聽他的。”楚暄施禮緻歉,“真兒聰慧,又有心鑽研醫術,放眼大梁也就您醫術最是了得,且這亂世中最需要懸壺濟世的名醫,若您能傳授醫術,這世間的百姓便能免受疾病之苦。”
“行了行了,你二人别一唱一和的了,老夫還什麼都沒說呢。”黃老大夫無奈撫須,目光落在華真身上,“孩子,做我的徒弟首先不可随意下跪。”
華真聞言一驚,立刻起身。
楚暄和林轍互看了一眼,相視一笑。
“孩子,你可識字?”黃老大夫問道。
華真點頭:“認得!”
“我說的不僅僅是越國的文字。”黃老大夫說:“醫者濟世,首先要識得列國的字。”
華真瞧見他身後的牆上懸挂的題字,逐字念了出來:“術精岐黃,救死扶傷;德施仁術,濟世賢良。”念完又看向老大夫,“先生,我娘生前讀過書,我識字都是她教的。”
黃老大夫目中閃過喜色,滿意地點頭:“孩子,學醫很苦,你可要想清楚了。”
“若是能救死扶傷,便不覺得苦!”華真正色道。
“你若真有心學醫,老夫便收你為徒,也罷,有你在老夫也有個伴兒,從今往後你便住在老夫這兒如何?”黃老大夫看着他,露出和藹的笑容。
華真聞言喜出望外,激動地又跪下,大喊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見事已成,楚暄林轍互看了一眼。
“老夫剛才不是說了嗎?做我的徒弟不可随意下跪。”
“是,徒兒知錯。”華真立刻起身,撓了撓頭。
“你既有悲憫蒼生之心,便是好的。”黃老大夫摸了摸他的頭,突然斂去笑容,沉聲道:“但你要記住,這世間并非所有人都值得被救,醫者醫得了皮肉卻醫不了人心,也醫不了這傾頹的世道。”
“醫者之手,可救人,亦可殺人。”黃老大夫看着華真的雙眼,孩童純澈茫然的眸子中照出自己肅然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