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月1日，英國《鏡報》頭版标題：戴安娜王妃又跟奧利弗約會了。

霏霏細雨裡，紅色雙層巴士正在舒緩的減速。

錢甯起身之前，把報紙放到了旁邊的空座上，留給下一個坐在這個座位上的乘客。然後，她背着有點老舊的黑色尼龍包下了車。

她早上出門的時候，天空有些陰沉，這在冬日的英格蘭很常見，不見得會下雨，所以她沒有帶傘。這會兒雖然有點後悔，但好在雨不大。

錢甯一下車就踩着黑色粗低跟的樂福鞋，匆匆穿過了車水馬龍的路口。

新年景象，随處可見。再走幾步，錢甯來到了面試地點。

倫敦，威斯特敏斯特市，皮卡迪利大街149号，新白馬酒店。

錢甯在雨中微微駐足。她昂起頭，看着這幢新古典主義風格，更具體來說是路易十六風格的二十世紀初的建築。

它是倫敦最早使用鋼框架結構的建築之一，一共六層，朝向皮卡迪利大街的立面長約230英尺，主色呈灰白色。酒店外是它标志的優雅拱廊。

它也是英國的二級登錄建築，這是受保護的建築類别，如無官方許可，不得拆毀、擴建或改造。

跟明信片上常常見到的巴黎公寓樓很像，錢甯想。除了，建築的頂端，有一座恢宏的站立白馬。這是新白馬酒店的象征。

也就是一兩秒的功夫，錢甯走入拱廊，躲開了惱人的冬雨。

路過一排高大的深色玻璃窗，錢甯來到了酒店正門。

正門處站着一位典型的英式門童，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白人男性，他穿着黑色雙排扣過膝大衣制服，戴着同色的絲綢硬檐高帽。他的面部表情，則居于生人勿近和恭謙有禮之間。

從高高的深色玻璃門裡，錢甯也看到了自己現在的模樣。

她穿着一套泛舊的淺灰色女式西裝，外頭罩了一件不過膝的黑色呢子大衣，剛過肩的黑發綁成了一個幹淨利落的馬尾。鏡中人五官柔和細緻，化了淡妝，學生氣依然很濃。

這一瞥後，錢甯大大方方朝酒店走去。

剛到門口，門童禮貌沉穩的聲音就響起：“下午好，小姐，我有什麼能幫助你的嗎？”

錢甯扭過頭，看着門童說：“下午好，先生，我在這裡有個面試。”

她說完，看到門童有點渾濁的淡藍眼珠裡閃過一絲驚訝，但他維持體面，昂着點頭，為她打開了厚沉的玻璃門。

錢甯嘴角彎起，同樣昂着點頭，掃了門童一眼。

酒店内部延續了路易十六風格，古典的吊燈與壁燈照着杏黃色的高聳大廳明亮輝煌，紅色花紋的薩伏納裡地毯柔軟貴氣。

大廳内，襯托新年氣氛的裝飾細節恰到好處。人也不多不少，多是白人，男男女女，皆是熨帖的精緻正裝。

錢甯注意到沒有任何一個客人自帶行李，也沒有任何一個客人臉上呈現出風塵仆仆的疲态。她穿行其中，多少有點格格不入，偶有目光投來，她再看過去，已是不見。

走至前台，立刻就有一位穿着與門口門童類似制服的，灰白頭發的年長女性，帶着微笑輕聲問錢甯有什麼需求。錢甯把在正門跟門童說的那番話重複了一遍，并且從包裡拿出面試信，遞了過去。

“……錢小姐，非常好，我是格蕾絲，很高興你今天能過來。”年長的女性一邊看信一邊溫和地說，并且朝錢甯伸手過去。她念到錢甯的姓氏時，帶着一點不耐煩與不确信。

類似的情況錢甯在英國不是第一次碰到，她自如地與格蕾絲握手寒暄。

接着，格蕾絲請錢甯跟她一起去員工會議廳。

一路上，格蕾絲和善可愛，碰到相熟的同事或者客人帶着節制的好奇目光看向錢甯時，她會帶點自豪地介紹錢甯面試者的身份。

那種時候，對方往往是眉間一點舒展，繼而露出禮貌的笑容。

剛開始時，錢甯沒有完全琢磨過來這裡面微妙的氣氛。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時代滾滾向前，還有五年就要迎來千禧年，迎來嶄新的二十一世紀。多元化已經是文明的标志。那麼，向來标榜自己是文明之都的倫敦，至少在表面上，毫無疑問會走在這滾滾浪頭之前。比如倫敦同志遊行、比如諾丁山狂歡節。

那麼，彙聚倫敦上流階層的新白馬酒店，盡管它奢華、保守、固執，在各樣細節上努力維持着這個國家的昔日榮光，可當它響應這樣的潮流，又讓這個國家的人覺得驕傲。

簡而言之，錢甯這張東方面孔出現在這貴族氣息濃厚的奢華酒店裡，也成了文明的标志。

結合剛才門童的表現，實在有點諷刺。

格蕾絲正在問錢甯的“Qian”到底應該怎麼發音，錢甯看向這位上了年紀的英倫淑女，她并不像是在客套，但也不像是真心想要習得一點标準的漢語。

錢甯出于禮貌，教了一遍。格蕾絲試了幾次，仍是相當困難，面上露出些許故意顯露的尴尬。

她們通過寬敞華麗的公共區域，來到了新白馬酒店的西北角，宏偉寬闊的旋轉樓梯處。

據說接近一個世紀前，設計師設計此地時，已是想好要讓淑女紳士們在大拐角處，來一個戲劇的高光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