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貞十年,三月春。
暖陽穿過雲層,春風已至塵世間。
遠處西山之巅白雪已化,山腳溪流潺潺。清風拂過盛京,此時遍地皆是桃杏綠枝,滿街滿城花果飄香。
小攤前,幾名幼童手執風車,嬉鬧着跑遠,笑聲傳遍街巷,引得攤販連連搖頭。
“四海承平,方能有這幅景象呀!”布衣攤販彎下身撿起被風吹落的折扇。
風起,卷落枯枝殘葉,樹後閣樓帷幔翻動,其上寫着“瑤台阆苑含香處,清歌妙舞第一樓”。
含香閣,右廂房。
幾名男子坐于房中吃酒,身着玄色長袍,頭戴獸首傩面*,隻餘一雙賊眼。觥籌交錯間,不時打量着房中正在撫琴的樂伶。
酒過三巡,戴着獠牙傩面的男子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竹簡朝樂伶腳下扔去,聲音粗犷。
“小樂伶,不知數。換成這首曲子,某帶你見見世面。”
竹簡砸到繡花鞋上,溫知藝隻覺腳尖一痛,心中升起酸澀之感。
來到宣貞年間不足半日,好在她善樂,未被樓中姐妹看出她并非此前那名樂伶。第一次為人彈曲,怎料會遇到如此難纏的酒客!
溫知藝正要躬身拾起竹簡,餘光瞥見一雙皂靴立在眼前。
她擡起頭順着皂靴上移視線,一名獓狠傩面男子湊近她,眼神銳利,充滿血絲,令人心底發毛。
“如此國色天香的美人,你可知這竹簡上的,是何曲子的樂譜?”
溫知藝暗暗朝後挪開,遠離此人,握着竹簡的手微微顫抖,指尖發白。
“這可是軍曲,聽聞在戰場上奏了此曲,便可橫掃敵軍大獲全勝。如今給你試奏,便算是哥哥們看得起你了!”另一處,窗邊月牙凳上的墨色傩面男子嗤笑一聲,開口道。
“此曲不可外傳,否則……”該男子沉默一瞬,擡起一隻青筋爆出的手,橫在脖頸前猛地歪頭。
溫知藝心中砰砰直跳,她深吸一口氣,面上不露聲色地打開竹簡。
這是……後世失傳的軍曲!
她記得此曲,宣貞年間鼎盛曲樂的代表作,原譜卻早已遺失。溫知藝暗暗瞥了一眼房中那群傩面人,此時正在把酒言歡。
想來此譜并非他們所作,也不知要拿去作何。但看這群人兔頭樟腦的,必定是要将軍曲用作壞處,若是這昌平盛世被毀了……
眼下她需得保護好竹簡,萬萬不能再落入他們手中!
溫知藝腦中一陣風暴,隻見她緩緩站起身,趁着動作将竹簡塞進寬袖中,柔聲開口道:“官人,此曲需五弦琵琶,容我下樓去取回來。”
語畢,溫知藝快步挪至門外,金蓮款步卻略顯僵硬。
身後隔扇門阖上的聲音傳來,溫知藝松了一口氣,正要轉身躲起來,卻聽房中有人高呼:“竹簡在她身上,莫要讓她跑了!”
壞了!
溫知藝心下一驚,将竹簡抱在懷中便順着走廊向前跑去,豔色繡紗裙擺随動作飄蕩。
閣樓上,一抹麗影閃過拐角,紗繡裙紅豔張揚,少女秀發如瀑,如此一代絕世佳人身後卻緊跟着幾名傩面人,後者手裡短刀銀光閃爍。
卻見先前那獓狠傩面男子單手撐着木欄,猛地一躍,淩空而起飛至對面廊下。
樓下傳來陣陣呼聲,歌舞不知何時已停下,樂伶舞姬縮在角落。
此人輕功竟如此了得!
溫知藝不敢回頭,正要躲入廂房内,眼前長刀劃過。
“偷了樂譜,要下地府。”
脖頸一痛,溫知藝閉上眼失去了意識。
*
西山别院内。
山風席卷,幾縷花瓣在地上打轉,纏繞于溫知藝輕紗裙擺下。
夜裡寒涼,門窗緊鎖,絲絲冷氣不知從何處冒出,不斷侵入體内。房中布局簡陋,隻餘一張漆桌,一把方凳而已。
少女肩胛伶仃,此刻正不停哆嗦着。玄色披風下僅着一件單薄輕紗,留仙裙擺染上塵土,雙腿藏在裙擺下。
她擺了擺頭,長發垂落至肩後,露出嬌美五官,杏面桃腮上長睫翕動,即便身處險境仍是眼波盈盈,俨然一位靈動美人。
方才被那獓狠*傩面人一掌擊中脖頸,她頓時眼前一黑,醒來便是這副光景,身旁還有一名小倌,也不知是何時被綁至房中的。
至于自己身上這件披風……
溫知藝嘗試着動了動手腳,側頭朝窗邊望去,被綁在窗下的白衣小倌正阖眼休息。
披風不會是這小倌蓋在自己身上的罷?
可瞧這樣式……像是京中五陵年少的衣裳,他是又從何處拿的。
“别掙紮了,省省力氣罷。”被綁在窗邊角落的小倌嗓音散漫,似乎對目前二人的處境滿不在乎。
溫知藝置若罔聞,捆着的雙手在身後不停揉搓,雙腿發力試圖掙脫。
“你且放心罷,我定不會讓你有事。”小倌面色平靜倚靠着牆壁,望着溫知藝的眼神中毫無波瀾。
眼前小倌雖上了脂粉,卻掩蓋不住俊朗相貌,細看劍眉鳳目,鼻梁高挺,望向她的眼眸中帶着一絲幽深。
也不知他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何意。
罷了,她也不奢望這白面小倌能帶她逃離此處。
溫知藝不願開口與之争辯,默默移開視線,雙手繼續摸索着,試圖找出繩索的解法。
竹簡?
溫知藝動作一頓,擺了擺手臂,寬袖輕揚飄蕩,毫無竹簡的痕迹。
壞了,軍曲被那幫傩面人拿走了。若是……世間必有戰亂!
如今她身處此世,定不會袖手旁觀,她需得将軍曲找回來。
隻聽門外腳步聲急促,一聲哐當作響,銅鎖落地的重音傳入二人耳中。不待溫知藝回神,幾名士兵沖進房中架起二人,順着廊庑走到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