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武十七年。
陽月上旬,京城已入深秋,金井落葉紅轉郁,石路鋪盡層層赤黃,正是天高氣闊時節,秋日和暖,蕭風卻愈發寒涼。
世族府邸所在的地方不似百姓街市熱鬧,即便現下是午時,高牆紅瓦之間也是甯靜。路兩旁種梧桐,有專人侍弄,倒也是一番美景。
厚織精繡簾蓋的馬車行過官道,緩緩駛入鎮北侯府所在的街巷。
少女白細的小手輕輕擋開馬車側面的垂簾,淡粉蔻丹在暖陽下閃有點點光亮,腕上的翡翠镯與流蘇吊着的瑪瑙碰撞出叮當脆響。
玉憐脂輕輕探出半張俏生生的臉蛋,杏眼中是水潤的盈光,悄悄向外望,面上有淡淡笑意。
京都,虎狼蛇虺盤踞之地,千百年龍淵蛟府,血肉潑刷出的繁華,倒确實貴美珍奇。
她們從蘇州出發來京,走了最快的水路,終究也有幾十天的奔波疲勞。
半個時辰前在京城碼頭下船時,玉憐脂的臉色慘白如紙,現下換了馬車走陸路,不用再聞水汽的腥澀,胸中郁氣才清掃蕩空。
雙親去世,她受世叔相邀到京城避難。
仇家要斬草除根,一路追殺,玉家為護她已經耗費上萬兩雪花銀,江南五大镖局的镖師全死過一遍,才保她安全入京。
馬車簾子掀開後,秋季的風便徐徐鑽進廂裡,陪在馬車内的老婦人趕緊将玉憐脂扶着坐好,一拉簾繩,車廂又慢慢恢複了暖意。
“姑娘诶,你身子不好,不能多吹冷風的呀,要受涼!”
她被阻了賞景也不惱,慢慢收回手,扯了小毯子覆住腿,乖巧地朝面前的老嬷嬷笑:“曉得喽。”
她是吃準了老婦人不舍得多唠叨她。
關嬷嬷隻得無奈地瞪了玉憐脂一眼,往她的小手裡塞小暖爐。
少女微微低着頭,像是思索什麼。
剛剛她掀簾子往外瞧時,已全然看不見那些走街串巷的貨郎,商販吆喝高喊的聲響也消失殆盡。
幾批穿戴精秀的女子路過,姿态甚好,步子邁得小卻走動得快,身上衣料不錯,但式樣不像官家小姐,想來是勳貴家宅中伺候的婢仆。
她們已入曆朝公侯傳襲家宅所圈範圍之内。
玉憐脂看了一眼關嬷嬷,道:“嬷嬷,打聽清楚了麼?”
貼身伺候玉憐脂的關嬷嬷是玉家的舊仆,年輕時跟着商隊走南闖北,探聽消息是一把好手。
玉家行商多年,金銀如糞泥,珠玉碾作土,隻要使足了銀錢,斷然沒有不肯開口的碴子。
老婦人垂眉靠近,對着玉憐脂用蘇州官話低聲道:“打聽到了不少。那些仆婢說,如今侯府裡統管後院的是已故老侯爺的嫡妻,王老太君。前院總共兩位郎君。”
“一位是現任鎮北侯,五年前襲的爵,名硯深,行二。”
“另一位,就是咱們要投奔的謝濱大人,謝府的大郎君,侯爺的庶長兄。”
玉憐脂點點頭,垂下眸。
這位謝濱大人,她該喚一句世叔的。
爹爹走之後,是他修書一封寄到蘇州,讓她入京。
隻不過她是女子,日後要在侯府後院生活,謝濱身為男兒在外自有廣闊天地,不可能時時刻刻顧及她。
玉憐脂明白,自己一介孤女,大宅院裡寄人籬下,摸清楚鎮北侯府女眷的情況才更重要。
“鎮北侯府後院隻有老太君?我記着濱叔已經婚娶了。那位鎮北侯呢?”
“謝濱大人的确早已成親,據說夫人姓高,還生了一雙龍鳳胎,現下約莫八九歲了吧。隻不過這位高夫人許多年來一直卧病在床,好像已經連人都認不大清了,不是管事的。現下管大房瑣事的是謝濱大人擡的一位良妾方姨娘。”
關嬷嬷沉吟一會兒,又道:“至于鎮北侯……隻知道如今府中沒有正經主母,想來那位侯爺沒婚娶,但不知是否有定下的親事或通房侍婢。”
玉憐脂聽罷,默默記在心中。
一入侯門深似海,聽關嬷嬷的話,願意庇佑她的謝濱雖也是主子,但在侯府裡外都不是真正能拿主意出決斷的人。
既做不了主,那她這靠山便不牢。
若是行差踏錯,她恐怕有萬劫不複之險。
玉憐脂閉上雙目,不再言語。
約莫過了一刻鐘,車廂外傳來馬夫的聲音:“娘子!前頭再轉個彎,就到侯府角門了!”
話音落下不久,便能感到車頭一轉,再行一會兒,車夫就猛拉缰繩,呼籲控馬。
漆紅木門前,金銀絲紋飾雕壁的馬車緩緩停下,關嬷嬷先一步推開車廂小門下去。
她剛落腳石闆地,正轉身要扶玉憐脂時,遠處傳來陣陣沉踏之聲。
老婦人回首眺目一望,似是哪家勳貴的郎君策馬回府。
此刻正值午時末,的确是大臣們下朝歸家的時辰。
打頭的千裡烏骓馬雄健無匹,皮毛油光發亮,通體深黑,如驚電般飛馳而來。後面跟着的五騎也是清一色的名品雪蹄青骢。
勳爵府邸前的道路被下人們清掃得很幹淨,駿馬奔襲也未激起塵浪,隻揚飛了許多下落的紅葉。
好馬自是腳程極快,踏雲烏骓轉眼間便至衆人眼前。
群馬揚蹄落定,竟是紛紛停在她們的馬車旁,侯府的角門處。
關嬷嬷立于馬車旁,沒有立刻叫玉憐脂。
人生地不熟的壞處便是如此,她需得看看旁人反應,才好行事。
烏骓馬背上的高大男子氣勢凜凜,腰背硬挺如松柏,利目薄唇,玉相清舉,望之令人心生敬畏。
身上着紫色麒麟紋一品官服,腰蹀躞,冠固玉,一眼便能肯定是手握重權的武臣。
此刻他沉厲目光直射而來,關嬷嬷身邊謝濱派來接應玉憐脂入府的下人,皆已一片靜默,全部規規矩矩跪地行禮。
“請主子安——”
關嬷嬷心中咯噔一下,鎮北侯府内成年健在的郎君有兩位,謝濱當初在蘇州城盤桓幾年,與玉家經常來往,她是見過的,這位肯定不是。
那她們面前這位,毫無疑問就是侯府裡說一不二的主子爺,鎮北侯謝硯深。
老婦人連忙跟着身旁仆婢一同行禮,侯府下人們均屏息平氣,不敢擡頭,主人家沒問話,他們自然不能先出聲。
玉憐脂行船來京早有傳訊,但謝屈今日正好有要事在身,不能來接。
大房主母高氏又是陳疴纏身,管大房的方姨娘是小妾,輕易不能出府門。
謝濱是庶出,官場上也不大得意,即使借了祖蔭,如今也隻是個不上不下的從五品,沒什麼實權,更别提對侯府有什麼助力了。
他邀來的客人,難不成讓王老太君這位诰命在身的嫡母或者鎮北侯出面迎接?
關嬷嬷自問她們玉家可沒有這個體面。
謝濱也明白這一點,便多遣派了些下人來接,約莫三十多人,以表重視。
其實本也沒什麼。
玉氏是商賈,身份不高,玉憐脂又是孤女,太好的待遇,也要不起。
誰知這麼不湊巧,偏偏和鎮北侯撞在一個時辰到府,跟着她們的下人都不是得臉的大丫鬟,沒一個能撐得起場面的,隻能留着她們自己應付。
謝硯深冷眼看着嘩啦啦跪了一地的下人,裡頭還有生面孔,穿戴不似京畿之地的人士,角門旁邊停着輛精巧馬車。
他開口問道:“這是做甚?”
關嬷嬷深吸口氣,定了定神,正要擡頭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