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任職已有十三年零六個月了,還算得上半個老人。”
“既是老人,對這城中各項事宜想必十分了解了?”
樊大人有些小得色,搖頭晃腦道。
“樊某不才,有些了解。”
“哦?樊大人既然知道的不少,不如替邱某開開眼界。譬如,這究竟是什麼集會?有無在官府報備?背後運作者又是何人?”
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拿他當這頭一捆柴。
進城第一日就直奔他這地界來找茬,使喚完人後又審犯人似地問東問西。果然這離家多年又不受待見的長子是缺了些管教的,竟如此目中無人、不知禮數。
樊統無聲冷哼,面上還是一副頗有餘地的樣子。
“此集會名叫擎羊集,每年隻此一次。此樓名喚寶蜃樓,整個集會中隻此一家。不論是擎羊集、還是寶蜃樓,都是由來已久,樊某還未走馬上任前便有了。督護離鄉多年,想必對這九臯的事已有些生疏了。至于是否報備過需得回到府中查下公文,而這背後運作之人,想來是哪個做些投機生意的小商小販,實在不值得督護費心,不如交由在下處理整治,出不了什麼大亂子……”
他這番話說得可謂是柔中帶刺,既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又讓聽得人心裡頭犯嘀咕。
想他坐在這郡守之位這麼多年,眼皮子底下走過多少人,光是應付過的監察禦史都能從雷阗大道排到南闾門去,對方一個名頭還沒焐熱的小小督護,也敢在他這尊土地爺跟前動土?
想到這,樊大人那張老臉更慈祥了,說話間的語氣簡直像是個勸誡自家小兒的長輩。
年輕督護一言不發地看着他,突然“唰”地一下抽出佩劍。
樊統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道銀光閃過,他隻覺得有什麼涼飕飕的東西貼着他的鬓角飛過,他驚得大叫一聲、半晌才敢撐開自己的兩片腫眼泡。
“督、督護大人……?”
年輕督護的視線焦點卻不在他臉上。
他後知後覺半側過臉去,這才看到身後不遠處,一個灰衣小厮被那飛劍釘住了後領,正在廊柱前掙紮着,卻是方才圍捕時的漏網之魚。
這便是身負軍功的督護同那些草包的區别嗎?
樊統顫巍巍吐出一口氣,還沒提起下一口氣來,面前的人已再次開口。
“樊大人所言,在下一個字也沒聽明白。不若再講一遍,待我細細思考一番。”
綿裡帶針的話術被人原封不動的推了回來,後悔話說得太早的樊大人額頭冒汗,不知是被方才那一劍吓的,還是被眼下這處境愁的。
他再望向那張清俊的臉時,這才明白這當真隻是一張年輕的臉罷了,誰要是當真是信了這張臉下是個年輕莽撞的生瓜蛋子,定是會倒黴的。
樊統面色局促、呼吸不暢起來,而他面前那人絲毫沒有開口給他台階下的意思。
他想要挽回一點臉面,狠了狠心湊上前低聲道。
“都是下官失職在先、又失言在後,論罪當罰。不若今夜便設宴賠罪,還請督護賞光來府上一叙,也可放松一下、洗去奔襲勞累之苦……”
什麼青重山書院第一才子、平南将軍親封的監察使者、沙場出身的佩玉督護、昆墟門下四君子之一……哪那麼多名号?說到底不過是年輕氣盛的男子,總逃不開幾甕美酒、幾個美人、幾度春宵。既然強取不行,他哄着來總可以了吧?
然而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一般,下一刻邱陵的目光便刀子一樣紮在他那肥厚的身上、入肉三分。
“樊大人老糊塗了麼?如今城裡正執行宵禁。官民同律,任何人不得違抗。”
樊統愕然,胡須輕顫,半晌終于低下頭來。
“那……督護想要如何?下官定當配合。”
年輕督護硬朗的眉眼終于舒展開來,淡淡點點頭、拍了拍胖大人的肩膀。
“能得樊大人相助,這九臯城定能早日恢複太平。”
他說話間,幾名小将不知從哪裡鑽了進來,三下五除二便利落清場完畢,随後押了六七個雜魚向外走去。
走在最後的一名大胡子參将,身量頗高、眉眼粗犷,瞧着不像是這九臯一帶的人,倒像是那北方敕勒人。
隻見他取下那佩劍恭敬交到邱陵手中,又利落行禮回禀道。
“督護,人都扣下了。樓裡的加上外面街口逮住的一共一十九人,隻門口那婆娘狡猾得很,讓她逃了。不過我與她交手的時候發現了這個。”
一沓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紙片竹片被遞了過來,正是今日那些買家的名帖。
不遠處樊統正探頭探腦地望過來,邱陵想了想,又将名帖遞了回去。
“按這上面的名字一一排查,看看究竟都有誰參與了那最後一場。”
“是。”
大胡子領命退下,樊大人立刻便湊了過來。
“督護還有何吩咐?是否需要下官帶人徹查一番?這的地勢複雜,方才下官也是好一陣摸索呢……”
這猴精的樊郡守當真将這見風使舵的招式練得是爐火純青,見他用上了自己人,生怕落下口實,但又不想真賣這苦力,非要磨蹭到現在才開這個口。
年輕督護眨眨眼,爽快開口道。
“樊大人盛情難卻,不如先幫邱某一個小忙如何?”
那樊統一愣,顯然沒想到有這一遭。
他自诩圓滑,今日卻被面團一般搓來搓去,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更看不明白眼前人的心思,隻得咽口吐沫艱難道。
“不知是什麼忙?”
“城北蘇府二小姐蘇沐禾前陣子病了,府中正要擇日尋醫入府問診。她與在下有婚約在身,邱某想請樊大人幫忙尋一尋這城中名醫。蘇府那邊若是問起,就說是在下所托,有什麼不妥之處讓他們直接來問我。”
邱陵這番話倒是讓樊統有些意外。
他本以為按對方這軟硬不吃的性子,又要出些什麼難題拿他來鋪路,可卻沒成想卻真是件私事。
更沒想到,還是件和兒女情長有關的私事。
隻是他倒未聽說過這邱陵離家後還同那蘇沐禾有過什麼交集,不知如今這番做法是出于真心關懷,還是隻是要做給蘇家看的。
隻因那蘇家并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家主蘇凜做得可是藥材生意,雖說比不上真正的官宦人家,但這點金銀肯定是不缺的,若真是有心想請醫者,怕是這城裡的好郎中早就被請個遍了,想來是那蘇沐禾在家中地位尴尬,後院有心拖她一陣,說不定拖黃這門婚事,那先前悔過婚的蘇家大小姐蘇沐芝便能再撿回這便宜夫君了。
沒錯,這邱家長子原本是與蘇家長女有婚約的,隻可惜當年誰也不看好那方才死了親娘、又被發配出城的少年郎,沒人想得到如今人家衣錦還鄉、名正言順地回了九臯,還敲鑼打鼓地擔起了督護一職。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幸好當初他來得晚些,沒趕上這上一波風雲,如今也不算站錯過隊,一切還有希望。
樊統想到這裡,不禁吸了吸肚子,眼神堅定起來。
“督護放心,此事便包在樊某身上,定将這城裡最好的郎中請到蘇二小姐面前。”
邱陵展眉,客氣行禮道。
“如此,便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