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菜。”
這答案雖然在意料之中,但她還是沒忍住笑出聲來。
老頭面上挂不住、臉一下子撂了下來。
“怎麼?開了藥堂就瞧不起我了?我最近這生意做得可是開闊了呢,城東孫家的菜也是我包了的,還有那青重山書院。書院你知道麼?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啊……”
小老頭說着到得意處,忍不住開始吹噓自己的能幹,秦九葉卻皺起了眉頭。
“青重山在陵湖,那可是很遠,就算走水路一點不耽擱,幾天怕是都回不來。”
“确實回不來,但人家給了兩倍的銀錢,就想吃綏清的筍子呢。我跑慣了這條道,就是在船上多湊合幾晚,也是劃算的。”
秦九葉頓了頓,随即有些強硬地說道。
“不要送了。果然居雖然賺得不多,但養你和金寶還是沒問題的。”
秦三友擺擺手,一如既往不想聽她的。
“你阿翁我四肢健全、能走能跳,在家閑着也是閑着。你楊姨也走了,如今村子就剩我一個,我一人待得難受,就當出來散散心了。”
秦九葉不說話了。
都過去這麼久了,她還是聽不得楊姨的名字。
楊姨名叫楊素雲,是司徒金寶的親娘,也是老秦已故友人的親妹子。
同那狼心狗肺、六親不認的司徒家不同,楊姨是個堅韌善良的女子,待她像親生女兒一般。當年村中趕上旱情,家家戶戶沒有餘糧,她年紀小又體弱多病,幾次快要夭折,是楊姨将金寶放在一旁,進山挖了三天的野芋頭救活了她。
可惜老天總不讓好人長命。她二十歲那年,楊姨生了病,沒捱到春天就走了。
司徒家人本來就不喜歡楊姨這個出身平平的媳婦,家中又不缺個傻兒子,那唯一有些威懾力的大舅哥死後沒多久後便徹底劃清了關系,之後楊姨一死,金寶更是再無親故,唯一能依靠的人便是老秦,秦三友不由分說便将他塞到了果然居,美其名曰“給她幫手”。
那時的司徒金寶還不是如今的模樣,因幼時寄養在姑母家,身窮志也窮,躺廢了的身體都擔不起二兩米,偏偏又養出一副自怨自艾、破罐破摔的壞脾氣,後來回到母親身邊也沒改過來多少,秦九葉為此沒少和老秦争執。
可争執歸争執,她就是看在楊姨的面子上,也不能放任金寶不管,而老秦似乎也有些理虧,常常吵着吵着便不肯多說,隻說他是摯友之子,無論如何也要關照。秦九葉也曾試圖說服對方,讓金寶進城找份正經體面的活計來做。但老秦顯然比她更了解金寶的秉性,知道對于一個有些窩囊的鄉下少年來說,那城裡并不是金銀窩,而是吃人的地方。
後來秦九葉也放棄了同老秦理論。一來她獨自生活确實寂寞,二來果然居确實是需要人手的。她做工的條件太苛刻,許久也招不來工,如今這個既然送不走,她也不想浪費時間再挑三揀四了,留下金寶細心調教一番,也算是還當年楊姨的恩情了。
好在這些年金寶做事終于有了些起色,因為心系那老方家的二女兒,整個人也上進了些,或許将來離了她也能混得不錯。
而她自己,也早有一番打算了。
秦九葉認真看向秦三友,擡手将對方袖口沾着的一點面粉拍去。
“再等等,再等等我就能攢夠銀子了。三個月……不,一個月,就一個月,你等我把城裡那處宅子買下來,到時候你想在這城裡做什麼我都不會管的……”
一個月時間,她就不信她治不好那蘇家二小姐的“頑疾”。
秦三友聞言卻執拗地将手背到了身後。
他實在太了解“财迷心竅”的秦九葉了。就算她不說,他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了人家的金子才不自量力要來蘇府問診的。”他有些無奈,似乎在糾結些什麼,片刻後終于說出心底的擔憂,“這蘇府不大對勁,你尋了機會,趕緊離開吧。”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秦九葉想到那蘇二小姐詭異的病症,更有些好奇了。
“哪裡不對勁?你倒是說說看。”
秦九葉之所以年紀輕輕便能在醫術上有些成果,一來自然是刻苦,二來是離不開她那喜歡鑽牛角尖的性子。
老秦知道這篇不能輕易翻過去,又墊着腳聽了聽四周動靜,這才俯下身低聲道。
“你可知道,我是頂了前面人的位子才進到府中做事的,可來了才聽說,前面那位原來不是做活不利落讓人攆出去的,而是自己離開的。”
蘇府是大戶人家,架子拿得高、自然不會虧待下人,雖說送菜和幫工不是什麼油水多的差事,但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來做事的,何況東家願意給個在城中落腳的地方,很多人都求之不得。再者說來,如今這世道,人人都想安穩度日,若非遇見了什麼确實可怕的事,斷然不會自請離府的。
“可是遇到了什麼事?”
秦三友搖搖頭。
“人都走了,我問誰去呢?不過這些日子我留了心,确實發現了些不對勁。其一便是我每日進出送菜,都是要走這府苑後門的。後門不通内院,為了方便下人進出都是不落鎖的,可不知為何,這蘇家入夜後七道府門全都落鎖,任何人不得進出,直到天明。”
這蘇家問個診都如此多的規矩,想來平日裡也是如此,倒也不稀奇。
秦九葉不以為然地點點頭,繼續聽了下去。
“這其二,早就聽聞蘇家老夫人信佛,府中上下為了讨好她都跟着吃齋很多年,除了偶有貴客登門或逢節日祭拜,平日都少見葷腥。可我送菜這幾日,卻碰上幾次城東市集的老甘頭。”
想起白日裡問診時蘇二小姐的回答,秦九葉終于蹙眉沉思起來。
老甘頭是城東市集有名的肉販子,丁翁村附近有不少牧戶都同他做生意,但他隻給城中大戶人家供肉,平日裡很少同她這樣的窮人家打交道。
或許是蘇府中有哪位主子改了口味?又或者那蘇家家主蘇凜隻是為了讨母親歡心才做做樣子,其實背地裡大魚大肉沒斷過?
可想起今日在府中的兩餐飯食,秦九葉的疑惑并未完全打消。
連對府中賓客也要貫徹規矩到底的人家,當真會私下裡偷偷吃肉嗎?
“若隻是些肉食倒也罷了,興許是賜給下人的也說不準。可那日老甘頭碰見我時,竟有些苦惱地說起,府上管事的向他要了好幾隻活雞。”
九臯城有特地圈起來買賣活禽的市集,除此之外的地界禁止販賣這類活物的,隻因雞鴨鵝這類禽畜容易傳染疫病,換季冷熱交替時需得格外留意。
對蘇家這樣的人家來說,就算開了葷、想吃新鮮的,隻需派下人去市集采購便可,何必要幾隻活雞現吃現殺?甚至是要養起來?而且她從昨日到現在,可沒在這院中見過有雞。
莫說是雞,就連雞叫都沒聽見過。要麼是這院子确實太大了、隔音效果太好,要麼那些雞……已經不在了。
這蘇府裡,莫不是養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老秦自己越講越是悚然,嗓音幹澀、聲音越壓越低。
“這些事,都是那蘇二小姐稱病前不久開始發生的,隻怕是同此事脫不開關系,可具體怎麼一回事,不是你我這種外人能夠探尋的了。總之,大戶人家的事少摻和,明日一早趕緊尋個由頭離開才是……”
他說到這終于頓住,擡頭時隻見秦九葉搓着手、一臉聽戲的樣子,便知自己的一番苦心都白費了,方才壓下去的暴脾氣又竄了上來。
“罷了罷了,我真是昏了頭,早知你聽不進去,還不如讓你早點滾回去吃面!”
也是,面都要坨了。天大的事,明日再說。
“阿翁也早日尋個由頭離開此地吧。别的不好說,他家其實是個摳門的,規矩也多,仔細日後扣你工錢。”
秦九葉說罷擺擺手,轉身便往自己的房間而去。
身後,秦三友的聲音低低傳來,透着一種沒來由的焦慮和急促。
“我說的你聽見沒有?明日、最多明日你就趕緊離開……”
砰地一聲,秦九葉已關上了房門。
過了一會,廊子中那有些佝偻的身影也調轉方向匆匆離開了。
蘇府再次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隻是這寂靜中,分明有些什麼在黑暗中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