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昨夜的情形,她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荒謬。
她被人咬了一口已經覺得半條命都要沒了,對方受了那樣重的傷隔夜卻能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她面前。到底是她這小身闆太不濟了,還是她久居村野陋室之中,竟不知曉如今這江湖中人已修煉到可以不藥自愈、白骨生肉的境界了?
藥還沒煎好,傷都快好了。江湖中若人人都似他這般,那她這果然居還有何生意可言?她這些年勤學苦練的一身本領又有何用武之地?
等等,似乎并非如此啊。
秦九葉一頓,腦海中閃過當初她将他從清平道撿回來時的情形,又陷入疑慮和警惕中。
明明先前不是,可如今卻是了。
這可未必是什麼好事。她見過那些為了出頭練了邪門功法、最終走火入魔的年輕人,上個月還功力暴漲、春風得意,下個月便暴死街頭、橫屍荒野了。若隻是如此也就罷了,這走火入魔之人臨死之前少不得還要拉上幾個墊背的,誰離得近誰便要遭殃,那真是躲都躲不及,就算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
少年有着一雙很會察言觀色的眼睛,他望着女子面上的神色,緩緩低下頭去。
“阿姊還是要把我交給督護嗎?”
秦九葉瞬間收斂心神,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我若真想将你交給督護,昨夜就該讓他進來看看。”
她将昨夜兩人之間的兇險擺到了台面上,顯然已不想粉飾太平了。
空氣中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過了許久,李樵再次開口,聲音卻很平靜,整個人像是一瞬間變回到了她當初叫他離開的那晚。
“要殺我的人很多,不怕再多幾個。我的命是阿姊救的,你要做什麼,我都不會怨你。”
說罷他閉上了眼睛,垂下的手卻握緊了拳頭。
許久,他感覺到對方深吸一口氣,随即一雙手三兩下将他身上的外裳脫了下來。
她的動作很快很輕,同當初救他時那種好奇探究的感覺完全不同了。
“昨夜督護是尋着蹤迹追來這裡的,但并沒有說具體是為何事。就算他要尋的人不是你,我為你遮掩過去,日後他若是追究起來,隻怕也是說不清楚的。你們江湖中人的事情,我搞不明白。我是做生意的,可不想和官府扯上關系。外面都知道,你是我果然居的人。這件事了結之前,你我就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是福是禍都要一起扛過去。我說的,你聽明白了嗎?”
李樵眨眨眼,緊握的拳頭慢慢松開。
一條繩上的螞蚱……這個形容他很喜歡。他感覺自己終于找準了他們之間關系的定義。
她很聰明,為人也機警,又能為他做解藥。她若是能和他站在同一戰線,他熬過這一關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擡起頭來,整個人像是終于釋然了一般靠了過去。
“那昨夜的事,阿姊不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嗎?”
但她卻抱着他那件破爛衣裳退開來,似乎打定主意要和他保持好距離。
“昨夜的事你當然要一五一十同我說清楚,但眼下還有更緊急的事要做......”
然而秦九葉的話還沒說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便在院牆外響起。
下一刻,柴門被扣響,聲音急促。
秦九葉消了一夜的冷汗頃刻之間便又冒了出來,她小心地透過窗戶向院門的方向望去。
丁翁村中的人就算是着急,也不會這樣拍門的。而且整個村子裡的人有騎驢的、騎牛的,就是沒有騎馬的。
騎馬而來、又如此帶着殺氣敲門的,隻有可能是昨夜來過的那些人。
她扶着竈台走了幾步,突然便覺一道影子越過自己向門外走去,她眼疾手快拉住那隻穿了破爛中衣、手裡拎着鏽刀的少年。
“你要做什麼?”
李樵用眼神望向那門外的不速之客,同時示意她不要出聲。
秦九葉瞬間了然,不知為何有些哭笑不得。
他對“一條繩上的螞蚱”這件事,領悟接受得倒是挺快。
輕輕搖了搖頭,她将血衣扔進竈膛、示意他藏在屋内不要出聲,獨自穿過院子走向柴門。
拍門聲不停,像是閻王的催命鼓。
她伏低身子從門下的縫隙往外看,隻看見四隻馬蹄子在水坑裡踱着步。
就來了一個人,應當不會比昨夜的情況更糟了吧?
再次低頭檢查了一下藏在衣領中的布帶子,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門外是個官差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身褐色布甲騎在馬上,倒不是昨夜那些看起來自帶殺氣的小将。
秦九葉微微松口氣,還沒等開口詢問,對方倒是先開了口。
“果然居的秦掌櫃可在?叫他出來見我。”
“正是在下,不知……”
那馬上的人瞥了她一眼,又望了望她身後那空空如也的破爛院子,确認似乎并無旁人後才有些不耐煩地調轉了馬頭,隻将半個馬屁股留給她,語氣冷酷地通告道。
“郡守有令,叫你前去問話,你去了自然知道。速速随我走一趟吧。”
秦九葉一愣,方才壓下的不安又翻湧上來。
昨夜督護追來也就罷了,為何今早郡守府的人也找了來?她這果然居是能開光的廟嗎?三天兩頭有人來拜。
莫非是昨夜的事這麼快便露了馬腳?還是寶蜃樓的事還沒完?再不濟不會是那蘇凜反悔了不想給銀子所以報了官府?
秦九葉腦中打結、心如亂麻。
若是平日也就罷了,可昨夜的事令她根本不想再卷入任何麻煩中,當即有些為難道。
“可是出了什麼事?在下還有藥堂要看顧……”
對方顯然比昨夜的那一撥要沒耐心得多,下一刻便冷聲打斷道。
“秦掌櫃可還記得同你一起在蘇府問診的康先生?”
回春堂的康仁壽?那個開黑心藥堂、還搶了她金子的康仁壽?怎麼,蘇府給完金子才發現他是個庸醫,所以現在又想吃口回頭草了?
秦九葉點點頭随後又假笑兩聲,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得體一些。
“記得,康先生怎麼了?”
馬背上的人終于瞥她一眼,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今早回春堂的人來報的官府,說人失蹤了,懷疑是昨夜宵禁前後遇了歹人。”
康仁壽不是被蘇府的人奉為座上賓嗎?怎麼還失蹤了?還有這事同昨晚找上門來的邱陵是一回事嗎?若不是一回事這兩者間又有什麼關聯?還有她屋子裡如今藏着的那個又是怎麼回事……
她那一夜噩夢、混沌不堪的腦袋根本無法好好思考,隻想将自己從這詭異的旋渦中撇清開來,速速送走眼前這尊“瘟神”。
“在下同康先生不過點頭之交,這裡離城中也有段距離,康先生總不至于連夜來投奔我這破屋子,您說對吧?”
對方顯然壓根沒打算細聽她的說辭,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話雖如此,但樊大人查案向來細緻謹慎。秦掌櫃好歹也是最近同康先生會過面的,若不想惹上麻煩,還是速速随我去府衙說個明白吧。”
秦九葉歎口氣,側臉望向身後那靜悄悄的院子,咳嗽兩聲道。
“我去,我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