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給我的?”
錦衣少爺探出半個腦袋,壓低嗓子道。
“我用這個和你換,你換不換?就等你三個數。三……二……”
那孩子看看那赤中帶紫、剔透晶瑩的寶珠,又看了看男子手中那髒兮兮的破瓶子,半晌故作不情願地點點頭。
“換就換!”
一大一小兩人迅速達成交易,待姜辛兒反應過來時,那小孩子已被他哥哥帶走了。
垃圾坑中又隻剩下兩人,許秋遲捏着那沾着黑灰的瓷瓶殘體,眯起眼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瞧,這不是發現了些有意思的東西麼?”
姜辛兒湊上前一看,整個人也是一頓。
“怎會有這個?難道寶蜃樓的事,莊裡的人也從中摻了一腳?”
“倒也未必。”許秋遲輕輕吹口氣,那瓷瓶上的黑灰便盡數退散,露出那瓶底上的小字來,“依你們的規矩,服藥過後的瓶子豈能亂丢?需得留好瓶子來換下月的藥,若非情況十萬分的緊急,誰也不會将這瓶子亂丢的。不過……還有一種可能。”
姜辛兒也注意到了那瓶底上的字,順口接道。
“此人曾是山莊中人,如今卻已不是了。”
“不錯。至于這瓶子,大抵也并非他本人的東西,隻是從旁人處搶來的罷了,情況危急之時拿來‘渡劫’用的,”男子說罷,抽出随身的帕子将那瓶底包好收起,“當初能夠沖破牢籠,如今又願以身犯險,這人倒也有幾分本事。”
姜辛兒在一旁看着,一時陷入沉默。
倘若所謂的牢籠能夠輕易掙脫,怎還會有人将性命出賣給魔鬼驅使?隻因自由的代價往往是沉重的。據她所知,那些逃離山莊的人幾乎沒有能活過三月的,要麼死于非命,要麼死于斷服晴風散後的種種……
旁人或許不懂何為“以身犯險”,她卻再明白不過。
如果生存隻剩下最後一條路可走,就算是再艱險的路也值得一試。
姜辛兒擡頭看向許秋遲。
“如此說來,那箱子裡的東西如今便在此人手上?”
許秋遲望着西邊下沉的落日,不知在想些什麼。
“或許吧。如今清平道這條破路是徹底斷了,其餘的路可要盯緊了。”
姜辛兒頓了頓,還是将心中所想說了出口。
“會費盡心機、铤而走險取奪那東西的人,必定也已是被逼入了絕路。隻要他還在這九臯城之中,就一定還會再起風浪。蘇府那邊……”
她話還沒說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最後停在大坑邊緣。
“二少爺!”
那騎馬而來的小厮幾乎是滾下馬來,匆匆幾步走到許秋遲面前,顧不得平息下來,徑直湊近對方低聲彙報一番。
錦衣少爺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陰郁,像是晴朗的月色突然間便被遮住了一般,過了片刻才恢複如常,揮了揮手示意對方先行退下。
“回去告訴懷玉嬸,就說我很快便到。”
那小厮松口氣,随即點點頭、行禮過後上馬離去。
姜辛兒望着那立在廢墟中格外沉默的背影,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說了那樣的話。
“可是将軍又……”
許秋遲的背影終于動了,轉過身來時又恢複了同以往無甚分别的樣子。
“方才望天時便覺得,今日天黑得格外早,看來當真是時辰到了。我們回府吧。”
他說罷,提着衣擺在垃圾堆中一步三晃地走着。
夕陽下,他頭上那頂翠玉冠看起來有些别扭,原本鑲在兩側的一對琉璃珠如今隻剩一顆,缺了半邊的地方格外顯眼。
姜辛兒跟在對方身後,瞧了幾眼之後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少爺若覺得于心不忍,方才給他們銀子便是。這玉冠好歹也是您金貴心愛之物,回頭若是柳管事問起了……”
前方不遠處,許秋遲已撅着屁股從坑底爬了上來,站在馬車旁拍着衣袖。
“你放心,她若問起,我定不會說是你回護不周。”
姜辛兒一愣,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些發緊了。
“辛兒不是這個意思……”
“同你玩笑而已,莫要當真。”男子果然隻是在打趣,隻是打趣過後面色又有些落寞,“我并非于心不忍,隻是有些羨慕他。他有願意擋在他身前的手足至親,我卻沒有。要說這老天,也是公平的。所謂琉璃彩珠,同一個掉了底的破瓶子,本來也無甚分别。”
對方話中深意,姜辛兒并不能完全明白。但這些年月相處下來,他情緒低落的時候,她總還是能感受到的。
姜辛兒立在原地,半晌突然開口道。
“少爺還有辛兒。不論何時,我都願意站在少爺身前。”
馬車旁的男子動作一頓,随即沖她笑笑、沒再多說什麼,自顧自地上了馬車。
姜辛兒抿了抿嘴、正要跟上,冷不丁對方卻撩開車簾又鑽出個腦袋來,随即出聲提醒道。
“将你身上的灰抖幹淨了再上車。”
姜辛兒提着刀鞘的手一緊,神情有一瞬間的無措。
過去這些年,她也陪他出入過不少髒亂腌臜的地方,他同其他世家子弟不一樣,從來沒有在這些小事上抱怨苛責過半句,是以時間久了,她便也忘記了這些規矩。如今突然聽他提起來,心中難免有些異樣的難受。
收斂心神,她當即在馬車前請罪道。
“是辛兒疏忽了,險些弄髒少爺的車。”
“誰說是怕你弄髒車子了?”許秋遲有些驚訝地看向姜辛兒,随即又低聲笑道,“我想起當初你剛來的時候,有一次氣急了追我,結果以為我掉進了城東門樓子下那處泥塘,不管不顧就跳了進去、叫也叫不上來,之後被柳管事撈上來後還不是和我擠在一輛車裡回去的?我又幾時嫌棄過你?”
他不提那件事還好,一提起來姜辛兒瞬間便回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更加擡不起頭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回道。
“當時情況緊急,我也沒想那麼多。”
眼看她就要窘迫地說不出話來,許秋遲終于收斂了神色,輕聲解釋道。
“邱陵今日在樊統那裡吃了暗虧,這幾日必定會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我們莫要送去讓他挑刺,更不能将他的注意力引了過來。你可明白?”
姜辛兒終于緩過來些,細思一番後點點頭。
“督護的心思如今應該還都在案子上,既然有所煩憂,應當一時不會注意到我們。”
許秋遲一聲歎息。
“你是不大了解我那兄長。那是個愈挫愈勇、屢敗屢戰的主,嗅到一點風吹草動便能掘地三尺的好狗。平南将軍府選他來九臯,隻怕早就察覺到了什麼,他與我雖是兄弟相稱,隻怕也不會将實情一一告知的。”
人人都道那九臯邱家滿門忠烈、軍功赫赫,卻不知這府門之後諸多阋牆谇帚。人人都知那邱家大少爺忍辱負重,終于衣錦榮歸、一雪前恥,卻不知還有個二少爺永遠隻存在于坊間嬉笑的傳言之中,實則壓根少有人真正關心過。
車簾放下,車内車外又是一陣靜默。
許久,那懶洋洋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還磨蹭什麼呢?我餓了,今日不知懷玉嬸會做些什麼。”
姜辛兒聞言迅速整理好情緒,利落翻身上了馬車,手中辔繩一抖、那兩匹大青馬便邁開蹄子向前走去。
“聽聞是要吃魚。”
馬車晃晃悠悠地駛離六裡坉,依稀還能聽到那車中人似愁似怨的歎息。
“是啊,也到了該吃魚的時候了。若是再不吃,院裡的池塘又要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