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不語,心中更加擔憂,那許秋遲仍不緊不慢地說着。
“今日賓客中雖少不了那些位高權重的人物,但也不必一一放在心上,他們大多也隻是前來走個過場。隻有一人需得小心防範,便是我那兄長。這次壽宴,蘇家顯然并不想招惹平南将軍府的人,但卻也不好明面上得罪邱家,折中考慮後隻遞了帖子到我手上。但兄長竟然又讨了一份請帖,意欲已十分明顯。這是他任督護以來第一次參加私人宴席,雖不會像先前查抄寶蜃樓一般有的放矢,但想必是對蘇家有所懷疑了。不過他最近對我很是有些厭煩,沒有特殊情況定會繞着我走,你們離開時燃此香為限,時限一到、不論有沒有找到東西都要回到席間,否則我也沒把握能不露痕迹地帶你們脫身。”
他邊說邊取出一隻球形香囊遞給秦九葉,檢查一番後親自戴在她腰間。
秦九葉沒動彈、任對方擺弄,眼神卻落在許秋遲身上。
他很少這般一臉正色地說話,眼下一連串地交待安排,不僅條理清晰、且步步都有細密考量,可見那邱家二公子纨绔風流的傳聞隻是一些表象,他實則是個有手腕的,隻怕也是如今邱府真正的當家人。
擁有這般沉靜思維能力的人,平日裡卻一副招搖過市的樣子。這一切細思下來,實在是一件令人心生寒意的事。
回想起當初他派那姜辛兒來送名帖時的情形,秦九葉突然便有些明白過來。
“寶蜃樓出事的時候,二少爺是否也在場?”
許秋遲動作一頓,随即退開來一點。
“這個問題你該去問督護大人。他在哪裡,我自然便會去哪裡。”
這話說得頗有幾分無賴,既沒否定、又将問題繞回到了邱陵身上。
邱家的中兩位少爺,不僅氣質迥然,内裡潛藏的心思似乎也大有不同。
秦九葉盯着對方看,像是要穿透那層皮囊瞧見他那一身骨頭究竟是什麼顔色。
先前她嫌他那身衣服刺目晃眼,從來沒仔細瞧過他的臉。如今仔細看來,他長得其實同邱陵有七八分的相似,而且單論五官來說,甚至比後者更加精緻。
邱家長子年少離家,是在軍營沙場曆練出來的,即便是在書院的那些年也可算得上是苦讀,每日被灌輸的都是些生死大義,輪廓更為堅毅、氣質更為剛直内斂。而這次子自小養在九臯城中,九臯是個和風細雨中見殺機的地方,他自年少起便要替家中操持府中事務、結交城中權貴,官商兩路都要打通,修得是舞袖藏勾的本事,眉眼間顯露得是世俗百态。
若邱陵黑甲之下的底色是不染瑕疵的純白,那他胞弟五顔六色的軀殼下便是一副混沌灰暗的筋骨。
這便是成長經曆大不相同而造就的巨大分别吧。
收回目光,秦九葉低頭擺弄腰間的香囊,有些不客氣地問道。
“二少爺這般攪局,督護是否知曉?”
“你覺得我們是兄弟,便要一條心做事、永遠站在同一立場上嗎?”
秦九葉不答反問。
“難道不是嗎?若連家人都不能信任,還能信任何人呢?”
對方聞言笑着向後倚在窗旁,窗外的風鑽進來微微吹亂了他的發絲。
“秦掌櫃對家人的理解實在有些過于簡單了。有的時候,并不是離你近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便是家人,他們還有可能是要舉着刀準備刺你的人。揮刀子都是如此,離得遠了反而傷不着。”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對方這話聽起來便是有些隐情在的,可秦九葉不傻,知曉這些大戶人家的恩怨不是她這樣的人可以過問的。退一萬步來說,她自己眼下已是焦頭爛額,也實在沒那個閑心去管别家的事。
想讓她刨根問底?哼,她偏不問。
再開口時,她似乎又找回了幾分那日闖進他馬車時的那份鎮定自若。
“二少爺對家人尚且如此防備,又為何要選我這樣一個外人參與其中?”
“我一沒用刀架着你、二沒砸下銀兩買通你,秦掌櫃又為何最終同意來蹚這灘渾水?”
對方說得是事實,秦九葉也如實答道。
“我已身在局中,若不奮力一搏,最後身邊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秦掌櫃同家人間的親情令人羨慕,你可以認為,這便是我選你的原因,”許秋遲停頓片刻,再開口時聲音中帶了些自嘲的意味,“我家中親族尚在者沒有數十也有十數,而我從小養在父親身邊,同那些遠在天邊的親族都不大親近。兄長離家後,府中要我一人來支撐。我沒有享過一日家族親情,卻要盡家族義務,有時想想,當真心有不甘啊。”
他說完這一句,車廂内便有短暫的安靜。
秦九葉一時沒有說話,心中卻有些不以為意。
她并不知曉邱府的種種恩怨過往,隻道一切若真如許秋遲所言,九臯邱府中如今并無幾個人,他家又不缺銀錢,何必語氣哀怨地說起“一人支撐”呢?她才是一人支撐起全家的典範,隻是她從來不會叫苦罷了。
“我沒生在那詩禮簪纓之家,二少爺的煩惱我不能完全體會,但也可理解一二,”秦九葉歎息一聲,随即卻話音一轉,“隻是二少爺莫要将我看扁了,以為曉之以情便能将眼前這一切糊弄過去、讓我心甘情願為你賣命。對你來說花幾兩銀子、多帶幾人去赴宴或許也沒什麼,但你我都知道眼下情況遠不止于此。康仁壽的死沒那麼簡單,蘇家也定有暗角未顯露,你若非真的隻是喜歡看熱鬧,便是早已身在局中。這其中利害關系你若不想說便不說,卻也不必拿我和阿翁來說事。”
她話音落地,許秋遲卻依舊是那副笑臉,似乎并不惱怒她言語中的冒犯之意。
“秦掌櫃好生厲害,就是不知你可猜得到,我為何身在這局中?”
秦九葉搖搖頭。
“猜不到。你做你的邱家二少爺,我讨我的窮人生計。隻是你需知曉,蝼蟻尚且貪生。縱然身在棋局之中身不由己,但我不是心甘情願被人用過既棄的那種人,我會想辦法活下來的。”
對方故作驚訝,随即擺出一副神傷的模樣。
“你這話說得好似我不顧你死活一般,可真教人傷心啊。”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輕蹙眉頭也格外動人,但他面前的女子卻不為所動。
“二少爺敢說三番五次與我交集,就沒有一點要利用我的成分在?”
他終于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那你倒是說說看,你渾身上下有哪點值得我利用?”
秦九葉答不上來了。
她确實不明白許秋遲為何要将她扯入這棋局中,她又究竟在這局棋裡算是枚怎樣的棋子。
依目前她所經曆的事情來看,或許他是看中了她的醫術,認為在這關于“病與藥”的謎團中,她能有大刀闊斧劈開真相的潛力。但他應當并不了解她,果然居沒有名氣,她也不是這九臯城裡有名的醫者,放着那麼多大藥堂的名家不找,為何偏要找她?隻是因為她好操控嗎?
胸口一陣憋悶,秦九葉突然咧嘴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繞起一縷頭發絲打着轉,嗓音也細起來。
“那可說不準,也許是看我姿色不錯。畢竟當初可是二少爺先搭話讓我上的車。人與人的緣分就是這麼說不清、道不明,這才沒多久,您不會忘了吧?”
她話一出口、終于輪到對方愣住了,半晌竟說不出話。
又過了一會,馬車車輪咕噜噜的聲音停住,車廂外響起姜辛兒的聲音。
“少爺,到地方了。”
與此同時,那呆愣在原地的邱家二少爺終于回了魂,大笑三聲、起身撩開車簾,走到車門處又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開口道。
“秦掌櫃方才那副架勢可要拿住了,一會随我進府可别又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