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說!你撒謊,你若都不知道他是誰,又怎會偏偏挑了他上船?他上了你的船,你全身而退,他卻死在冰冷河水中,又是什麼道理?!”
她質問得越是急促,他的回答越是不緊不慢,像是為一個早已存在的問題準備了許久,此刻終于能夠說出答案。
“賞劍大會過後,我與小寒在城外彙合,他雖帶着梁世安擺脫了邱陵的追擊,卻還是讓莊裡的人察覺了。我知曉晴風散解藥一事背後是你,卻遲遲沒有動手,狄墨已經生疑,又發現我違逆他的意願将秘方運往都城,當即起了殺心,一面派了殺手去丁翁村圍剿你,一面派人來攔截我。那些人都是山莊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善于追蹤、難纏得很,我押送的船隻中有兩艘走脫,我所在的這一艘因為殿後被追上,你阿翁船撐得不錯,但他到底不是江湖中人,他調轉船身、借着水流擺脫,卻被崖壁間埋伏的人逮個正着,他站得靠近船尾,一眨眼的工夫便掉進水中、沒了蹤影。這便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可是歸根結底,他若沒有上船,這一切便都不會發生了……”
秦九葉努力撐住身體,卻仍感覺自己搖搖欲墜。
對方簡短平淡的叙述在她腦海中變成一幕幕殘忍的畫面,無法驅逐、無法暫停、無法擺脫,她害怕對方口中吐出的不是真相而是謊言,又害怕她分不清這一切,淪為任人擺布的傀儡。
原來即使過去了這麼久,她也仍沒有做好面對秦三友死亡真相的準備。又或者她永遠不可能做好這個準備。
丁渺顯然留意到了她面上神情,但卻依舊開口說了下去。
“我記得那天的風浪确實很大,赤霞灘沒有船家願意出船,可我又不得不走,連着問了許多人無果後,你阿翁主動來問。我見他是個老人家,本來不想雇他掌船,但他信誓旦旦、又不計較路途遙遠,我這才勉強應下。在那之前,我隻知道你有個阿翁。至于他叫什麼、長什麼樣子,對我來說并不重要。他隻是好巧不巧那天就出現在了我面前,若是他沒有上我的船……”丁渺說到此處頓了頓,突然充滿期待地望向她,“……秦九葉,你知道他那天為何會上我的船嗎?”
某種強烈的預感在心底呼嘯而過,她的一切動作都僵在那裡,憤怒的淚還在她眼角挂着,他擡手将那淚珠拭去,薄唇滿是憐惜地開啟。而她拼命想要阻止那個答案從那張嘴裡蹦出,可事與願違,她還是聽到了那句話。
“……秦三友之所以會上船,是因為他想賺那十兩船資啊。”
真相背後的真相猶如一把冰錐刺入心間,對方的緻命一擊終結了這場不見血光的撕咬對決,似乎也将徹底擊垮女子頑強的靈魂。
巨大的耳鳴聲襲來,秦九葉腦海中那些的畫面又開始翻湧起來,雨不由分說地落下,秦三友毫不留情地出現,又一次次無法挽回地走入雨中。
如果她從病中醒來、沒有口不擇言地同秦三友說那“手頭的銀子總是不夠”的話,沒有哭得撕心裂肺、沒有念念不忘她那已經燒成灰的院子,秦三友是否就不會為了十兩銀子、頂着大風大浪出船去?
是她送秦三友上了那艘船。
是她害死了阿翁。
嘈雜的耳鳴褪去,她終于聽到了自己絕望的喊叫聲。聲嘶力竭地呐喊從她大張的嘴巴裡傾瀉而出,令她窒息卻無法停止。她的思緒和理智已被名為憤怒的情緒切割得支離破碎,五感卻仍在運轉。她能看到他越靠越近的臉,能聽到他近乎呢喃的低語。
“奪走你阿翁性命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出身和命運加諸其身的貧窮。就像殺死那些你口中無辜之人的并不是這小小瓶中的秘方,而是這吃人的世道。秦九葉,放棄吧,你救不了他們,更無法阻止這一切。就算你能做出秘方的解藥,就算你能解開野馥子之謎,這個世界也并不會因此而變得美好。”
情緒完全支配了她的身體,絕望、痛苦連同悔恨一起吞沒了她,她整個人狠狠向身後堅實的牆面撞去,頭上包紮過的傷口崩裂開來,但痛苦仍未止歇,她掙紮着爬起身、要再次發力,這一回被人從身後牢牢抱住。
丁渺用力禁锢住那絕望之人的身體,直到懷中的人變得死寂、再也發不出任何動靜。他輕輕為她理了理淩亂的頭發,溫和的聲音聽起來同最開始相遇時沒有分毫區别。
“良藥苦口,卻利身心。别怕,你的病就快好了。”
她挖空自己、和血吐出的一切就這樣被消弭得不見蹤迹,一股異香伴随着他的呢喃再次襲來。
秦九葉知道,這一回,自己是真的病了。
高熱燒得她四肢酸痛、百骸俱焚,她在藥力中漸漸昏沉,腦袋裡仿佛分裂出幾個空間,每個空間有着各自的季節時空,冷暖交替、晨昏颠倒。
傳聞若想從噩夢中醒來,最直接的辦法便是面對死亡。她搖搖晃晃行走在生死邊緣,那股異香卻鑽入鼻間,不由分說地扼殺了她方才萌生的危險想法。
那香氣似乎能滲透進她為病痛折磨的四肢百骸,帶走那些痛苦與灼燒。她似乎知曉那種氣味的來曆,起先總是試圖去抗拒,但終究沒能敵過,三番五次過後漸漸沉淪其中,閉着眼、追随着那股香氣沉入一層又一層的夢境深處。
她跌入一片混沌之中,就像當初沉入那黑湖之底,她似乎聽到了萬千花苞在山間齊齊綻開的聲響。昏昏沉沉間,好似有人安慰般撫摸着她的身體,動作雖極其輕柔,卻激得她戰栗不已。惡鬼與夢魇齊齊壓在她身上,她卻動彈不得,隻能在黑暗中無助地睜大眼睛。
不知何時,她又回到了兒時那個詭異的紅色夢境。
原來她看到的紅色河流是血水,樹上閃爍的眼睛是大火後的餘燼。湖水中的暗影在低語,像是來自古老神明的詛咒,又像是那名為秘方的惡疾無聲的嘲諷。大火在樹枝間蔓延,火苗跳動吞噬一切,猶如惡魔在向她眨眼。
有個身影背對着她蹲在樹下,身形輕輕起伏着,似乎是在抽泣,聽聲音是個女子。
她走近前,遲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那女子動作一頓、下一刻回過頭來,竟生着同她一模一樣的面孔。
她一驚、下意識後退半步,踉跄的雙腿攪動起水花,原來不知不覺間,四周的水已經淹沒了她的小腿,水面上映出一張枯黃瘦弱的小臉,也是她的面孔。
隻不過,是當初那個八歲離家、艱難求生的自己。
“你怎麼還有臉來這裡?”哭泣的女子擦去眼淚,惡狠狠地瞪向她,“他們都不在了,所以你隻能來找我了嗎?”
她被問住了,又或者是被對方臉上怨恨的神情吓住了,半晌才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話說了一句她便愣住了,她的聲音變得稚嫩而無助,而她面前的女子已站起身來、步步向她逼近。
“你去了賞劍大會,你覺得你值得更好的日子,你覺得你能守住自己想要的生活。可結果呢?你還是失去了老唐、失去了阿翁。你連自己的阿翁都護不住,又能去保護誰?你當真以為自己是那杜老狗預言裡的救世之人嗎?”
她也急了,試圖為自己辯解。
“誰要做那救世之人?我隻是、我隻是不想阿翁白白死去!”神志仿佛随着身體一起萎縮、變得脆弱不堪,她才說了幾句便帶了哭腔,“必須有人付出代價,必須有人去阻止他!就算我沒能做到,這也不是我的過錯。因為做不到便不去做,這又是什麼道理?”
“人死不能複生,你做的這些隻能寬慰自己、别無他用。若你除了纾解自己,還在為殘存的那點良知而受折磨,我也勸你早日放下。這世上沒有良知還活得好的人比比皆是,因為良知而死去的人卻不計其數。”
對方冷冷說罷,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個懦弱至極、不值得拯救的愚人。
可是……可是那明明就是她自己啊。
“我隻是不想這世界變得惡鬼橫行,我隻是不想日日生活在地獄之中。若要我像那般活着,我甯可懷揣良知死去。”
“想去地獄之淵,何須惡鬼之疫?人心之醜陋、幽深、晦暗,遠勝這世間一切惡疾。而良知,忠誠,勇氣……你所信奉的東西其實根本不存在,那隻是世人用來标榜自身的工具、欺上瞞下的謊言、對無知者的訓誡!”女子的聲音嘶啞、神情憤恨,像是在控訴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一般,“善良是個幌子、從來就不存在!是那群滿嘴仁義、妄圖要犧牲你的命去換世間太平的騙子編出來的謊言!你若是信了,他們簡直要為自己的聰明拍手叫好,對你的犧牲不會多看一眼。你若是不信,他們就拿仁義道德的東西來壓你,叫你一百萬年也不得翻身!”
“不!不是這樣的……”
她哭了、眼淚仍止不住地流,像是要将過往這些年咽回肚子裡的淚水都倒出來。
淚珠順着她的臉頰滑下、落在男子指尖,随後被他送入唇中、細細品味。
滾燙的、苦澀的、充滿悔恨卻終歸無用的淚水,原來是這般滋味。
丁渺品味許久,随後伏低了身子,帶着三分玩味的心欣賞着女子昏沉崩潰的樣子。
她陷在藏嬰香打造出來的幻境深處、輕易不會醒來,褪去了身上那些尖刺,她終于願意将自己心底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給他,而他就這麼貪婪吸取着她的秘密,仿佛借由這一切成就了他們之間無人可比的親密。
“或許你早該學着看清這一切。舊的家人不在了,你還會有新的家人。你和他那麼相似,而他從不會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來審視你。”
男子的聲音借由那夢中樹下女子的嘴、執拗地鑽進秦九葉的耳朵中、鑽進她昏沉可怕的夢境深處。
樹下哭泣的小女孩似是被逼入了絕境,她的雙手毫無章法地在身上摸索着,直到摸到一個破爛紙包才終于停下。她漸漸止住了哭泣,而後緩緩起身,望向頭頂黑暗虛無的天空。
她嗫嚅着說着些什麼,聲音很微弱,但一字一句都那麼倔強。
女子皺起眉來。
“你在說什麼?”
“不是這樣的……”小女孩哆嗦着嘴唇、輕輕開合着,“如果善良隻是騙人的謊話,阿翁就不會給我半個糖糕、不會帶我回家、我就不會活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