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聽多了,外人便隻會以為司隸台的按察使當真是個青面獠牙的索命無常。可又有幾人知曉,這個獨掌司隸台的按察使其實隻是個及冠不及兩年的藥罐子呢。
外頭百姓隻會說司隸台的按察使輕易就能取走達官貴人的性命,可就是這麼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人,便是一場簡單的風寒都可能要了他性命。
之前聽她提起周荃珝染了風寒,馮栌緊張成那樣也是情有可原。
畢竟前幾年有一回周荃珝染了風寒病得格外嚴重,身子骨差得連床都下不了,腳一踩到地上就發軟,吃什麼吐什麼,那情況連醫術精湛的禦醫和周府的府醫都有些束手無策。
當時的情形吓壞了不少人,從周荃珝出生那時就開始服侍他起居日常的莳蘿姑姑甚至難過得跪在周家的祠堂裡,默默對着周夫人的牌位抹了好幾回眼淚。
紅梢對于周荃珝有多重要,這世間,或許沒有人比周荃珝本人更明白的了。
他說不敢大意,那必然真的不敢大意。他說另有打算,那就真的是有所打算。眼下他并未将自己的打算說出來,那便是不想她知曉具體事宜。
“我明白了,終究是我行事魯莽,什麼都不清楚就擅自行動。是我不對。”
一番思忖過後,章糾白将周荃珝的手捉住塞進了被中:“這件事我不會再插手了,馮栌那邊我也會去信說明的。”
“馮栌那邊有吉楠聯系,你無需費心。”
“随便吧。你的人你的事,你自己安排妥當就好。”
雖沒反駁什麼,話裡卻帶着失落,章糾白不知是沒發覺還是不想隐藏,整個人顯得矛盾又别扭。
周荃珝:“得知你去了競良,我知道我的人攔不住你,所以并未讓人去追你回來。眼下你好端端回來了,我也還好端端地在這裡,這本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可眼下你卻哭喪着臉,連笑都不肯對我笑一笑。”周荃珝無奈地歎了口氣,“你真是好沒道理啊,小師姐。”
“我哪裡哭喪着臉哪裡就沒道理了?我看你才沒道理。我不笑是因為我趕路累了,等明日我吃飽喝足休息好之後你看我笑不笑。”
章糾白又将臉埋在了膝蓋上,聲音悶悶的。
一番理不直氣也壯的話聽得周荃珝想笑:“你若覺得自己有道理,為什麼此刻連看我都不敢?這可不像章女俠的做派。我看你這分明是心虛了。”
“誰心虛了!”章糾白擡起了臉。
燭火有些暗,周荃珝看不出她的眼睛紅是不紅,隻隐約察覺這雙眼眸晶亮,似乎隐有濕意。
“你可千萬别誤會,我這是因為外邊太冷了,凍的。”
察覺周荃珝的視線落在自己眼角,章糾白急急擡手抹了一把眼睛,将周荃珝撩着帳幔的手塞回被子裡。
帳幔垂落之際,室内響起她的輕斥聲:“冷呢。”
倒是還知道他比常人怕冷。
周荃珝沒有接話,默默将自己的被子往上提了一些,隻露出兩隻眼睛在外頭。
床幔外的章糾白站起了身。
被雪打濕的鬥篷太重了,她将鬥篷解下來挂在了床前屏風上,又将背在後背的一個小包袱解下來放在了床頭的茶幾上,緊接着又将挨近床尾的炭盆移到了靠近床頭的地方。
做完這些,她回到床前将床頭這側的床幔挂起,再将放置在窗邊書案之下的小凳搬到了面前。
周荃珝窩在被子裡半眯着眼看着。章糾白移炭盆時他沒說什麼,章糾白坐在床頭小凳上烘手時他也沒說什麼,直到章糾白烘暖和手之後将手伸進帳幔探進了他所蓋的被子裡,他才又開了口。
“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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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肆。”
泰合元年的春日裡,十六歲的周荃珝也曾對十三歲的章糾白講過這樣的話。當時的章糾白并沒有理會他的斥責,故而他那時便知,這女子是敢放肆的。
也不知道他曉得這件事的時間究竟是算早還是算晚,總歸是曉得了。
按理說,泰合元年的時候,他與章糾白相識也有四年左右的時間,但那四年裡他卻從來沒有與那個據說是戚夫人新收弟子的她單獨打過交道。
直到他在礫陽城外重傷昏迷,又在三棄山中醒來。
章糾白,是他在睜眼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那時他雖已蘇醒,躺在床榻上卻有點出氣多進氣少,用旁人話說就是一副好像随時都會咽氣的樣子,就連神識都還是混沌的。朦胧之間,總覺得好似能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那聲音不算完全陌生,卻也說不上熟悉。
聲音明明不算小,他卻怎麼也聽不分明。
好不容易能睜開眼,就看到一個并不熟悉的人伸手過來觸自己的額,摸自己的臉,還将手伸到自己所蓋的被子裡隔着裡衣貼上自己的心口。
做出這一系列動作的人表情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仿佛這舉動她每日都在做,在他發現之前,仿佛已經做過了千次百次。
他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