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行街上,崔夙華不知被人推擠着走了多久,也不知被人暗中踩了多少腳,隻知等自己走到街口的時候頭上的帷帽都已經歪斜了,裙角與鞋面都已經髒污得不成樣子。
孿生姊妹崔夙年已經先到了,見到崔夙華艱難地從圍觀的人群中擠過來,連忙上前拉了一把,一開口就忍不住哭音:“阿姐,這下可怎麼辦啊……阿濟、阿濟他……”
崔夙華輕輕掙脫出手,扶了扶帷帽,在周邊一個個圍着瞧熱鬧的陌生面孔的注視下慢慢上前。
緩緩走過躺在街上的幾位亡者,走過在亡者身邊跪地大哭的人,走過許多捂着傷口大聲呼痛的受傷之人,也走過倒在血泊之中的那匹身首分離的大馬,最後,崔夙華腳上那雙沾上了人血和馬血的繡鞋停在了癱坐在馬屍邊上的崔濟面前。
“阿濟。”
一開口,崔夙華的喉頭就哽住了。
面前的幼弟崔濟面色慘白,一身的馬血将原本的衣裳顔色給蓋了去,就連他的臉上都濺了不少血滴子,血滴子被自眼中流下的淚水一沖,讓一張本是稚嫩清秀的臉顯得異常詭異恐怖。
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崔濟懵然擡頭。
看清來人是誰時,崔濟連滾帶爬地沖上前來抱住崔夙華的腿,急急道:“大姐,不是我,我沒有害人,都是這馬發了瘋,偏要帶着我往人群裡闖!”
“我也不想的,我、我還拼命控了馬,可這馬瘋了,我根本控制不住……”
崔濟一臉急切地松開自己的手,将自己的雙手攤開在崔夙華面前大喊:“大姐你看,我為了控住那馬,手都被缰繩勒破了,手掌和手指都被缰繩勒出血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死人的!”
“那些人不是我害死的,都是這馬,都是這馬的錯,是……”
崔濟指向一邊的馬屍,語氣要多急切就有多急切,可他的話還未說完,一個響亮的巴掌就落了下來。
一時間,崔濟隻覺得右臉上忽然一片麻木,随後漸漸開始發燙,那燙意燒到了耳朵裡,讓耳朵一時竟失了所有的聲音。
怔怔地擡起頭,崔濟有些不敢置信地喊了聲:“大姐?”
“阿姐!”先前還站在一邊的崔夙年驚了一驚,急急跪在了崔夙華面前,“阿濟他知道錯了,求阿姐莫要打他……”
崔夙年也帶着帷帽,外人看不見她此刻的面容和表情,但崔夙華卻曉得這個妹妹一向膽小,此時心裡也不知害怕成了什麼樣,卻還敢跪在她面前哭着求她莫要打阿濟。
可,是她想打阿濟嗎?她不想的。
崔夙華也不知自己的臉上挂着的是個什麼表情,她甚至不知自己哪裡生出來這樣大的力氣,竟能伸出兩隻手扯上幼弟崔濟的手,将崔濟往亡者面前拖。
“求我做什麼?”她顫着聲說,“此時此刻,你們該求的不是我,是慘死于馬蹄之下的這些人……”
“不……”
腳步蓦地頓在了原地,崔夙華慘然道:“不是你們,是……我們。”
說完,崔夙華的眼中便淌出了淚。
“是我們。”
她又喃喃重複了一句。
重複完,好似她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了,緊抓住崔濟的手一松,腿一下也失了力,跌跪在了客行街口。
此情此景駭得崔夙年和崔濟二人連忙高聲喊着護衛趕緊将人扶起來,又晃着崔夙華的手讓她清醒起來,但崔夙華雙目失焦,似乎根本聽不見他們的呼喊。
耳中的聲音太雜亂了。
自靠近客行街頭,崔夙華的耳中就湧進了太多議論之聲和哭喊之聲,她分不清聲音都是誰發出的,頭卻被那些聲音鬧得疼得厲害——
“天爺!家中小妹才十四,都還沒許人家……這樣小的年紀,隻想趁着上元燈節随着我們兄嫂二人出來看個熱鬧,誰知會飛來橫禍……眼下讓我夫妻二人如何是好……”
“各位好心人給我們評評理!我與母親今日用過飯食就出門看燈,我隻是轉個身給家母買燈的功夫,哪裡就能想到會有惡馬沖上前來将我母親撞到……這還有沒有王法?好心人都給評評理……”
“都是娘的錯!是娘錯了,娘不該帶着你上街來看燈……都怪娘不好,娘該打,從哥兒,你快睜開眼睛看看娘……沒了你,娘沒了你可怎麼活……”
“……我的娘子兩月前剛被大夫診出喜脈,我李家眼見着今年就要添丁了,眼下卻一屍兩命……娘子放心,我李大有便是舍了這條命也要給你們娘倆讨個公道……你這惡人,我要你給我娘子和孩兒償命!”
一位年近三十的男子紅着眼沖到崔濟面前,被崔濟身側的兩個護衛攔了下來,其中一個護衛力氣大,一把将人推遠,那男子踉跄着跌倒在地上,爬了一下沒爬起來,索性癱坐在地上捂着臉嗚嗚地大哭起來。
耳中的哭聲連成一片,痛呼聲和議論指責聲聲聲刺耳,崔夙華茫茫然地停了淚,有一瞬,她甚至都懷疑眼前一切都是一場夢。
是夢吧?
被護衛扶着往後退的時候,崔夙華還怔怔地想着,出府之時所有人都還是好好的,不過隻過了一兩個時辰,怎麼就變成了眼下這副情形?
到底,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崔夙華努力地想着原因,可想了許久,還是想不出個結果。
“頭……”崔夙華抱着自己的頭蹲下來,“阿年,我的頭又疼了……”
頭疼欲裂的感覺在近幾個月裡日日都折磨着她,尤其是近半個月,她總是噩夢頻發。
今日,本是妹妹夙年借着上元燈節要放天燈祈福之事好一番哄磨才将她哄得松了口,答應一道出來走走。她想着散散心也好,總不能永遠不出門,不見外頭的日與夜。
出門時,姐妹二人各自戴了一個婢女并兩個護衛,因不想叫人看到自己的臉,又都戴了帷帽。
隻從外頭看,外人根本看不出二人的區别,就連早前鬧着要随她們一同出府的幼弟崔濟也是憑着二人的衣裳認的人,都道大姐穿的是暗繡梅花的白色絹衫,二姐則穿了暗繡了海棠的淺紫絹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