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六年前,先帝留下了一盤殘棋,有的棋子遺失不見,有的棋子散落在地,有的棋子已入死局,有的棋子深陷困境孤立無援,也有的棋子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看了面帶愠怒的陳弘勉一眼,周荃珝垂眸,将目光專注于面前的棋盤上:“陛下那時對臣說,棋子多不勝數,可我卻無一子可用,這一盤棋,似乎自我接手開始就是個困局。陛下還對臣說……”
“朕還讓你來幫幫朕琢磨棋局,看如何才能将手中棋子盤活以解眼前之困。”陳弘勉喃喃,“當時,朕真是舉步維艱。”
滿朝文武,近半都是根基深厚的老臣,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打算,天子的話他們可以聽,也可以駁。
朝中宗派分明,群臣争鬥明顯,少數幾位純臣顯得是那麼的曲高和寡。
陳弘勉身為天子,即位之初也曾耐着性子與群臣打交道,想從中斡旋斡旋,但先頭三兩年的時間讓他發現從中斡旋之法根本無用。
該争的時候,朝中諸人還是會争得你死我活,甚至還會将其中那把火燒到他的頭上,好幾次都要将他灼得喘不過氣來。
于是他便想,索性将那些弊大于利的棋子都舍棄了吧,就算隻圖個清靜也好。反正科舉三年一次,屆時再多選拔些人才,再培養些可為自己用的新貴便是了。
泰合三年之時,以監察淮甯一帶春汛防洪事宜之由授予周荃珝的司隸台按察使之職銜便是出于這番目的。
而周荃珝也确實未令他失望,在淮甯奔走兩年有餘,順利解決了淮甯水患不說,還成功替他除去了在淮甯一帶紮根多年的一堆無用棋子。順帶,将與那些棋子有些關聯的朝中官吏也扯出了幾個。
誰能想到當時這位年不及弱冠的按察使在懲處淮甯官吏時用的竟是好一番雷霆手段呢?
偌大一個淮甯城,周荃珝能當堂處斬五人,至于其餘罪責輕些的官吏是流是免是打是罰也是當堂定罪,沒給那些官吏絲毫轉圜之機。
一份份收受賄賂的賬本被司隸台的武衛送至他的案頭,一個個朝廷官吏與其族親的名字出現在受賄名冊裡,這些官吏之名被周荃珝以朱筆圈出,紅得刺眼。
他大手一揮,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彭爍便帶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幾個戶部官吏的宅邸扣下了人。
那幫胸無點墨的酒囊飯袋起先都在大喊冤枉,一看見賬本就開始互相指認誰為主使誰為喽啰誰乃被逼無奈,都在絞盡腦汁想将自己的罪責降到最小。
彭爍拿着幾人印信往幾大錢莊的賬目一查,呵,戶部的人從上到下從裡到外竟沒一個幹淨的。
光是從戶部那些官吏府中及其賬頭查抄出來的銀兩就有上千萬兩,更别說被這些人送出去的或者還未查出的能有多少。
都說貪心不足蛇吞象,戶部膽子雖大,絕無可能吃獨食。
戶部若想安心吃下一塊肉,最牢靠的辦法就是本着見者有份的原則多往船上拉些人作陪或者給自己尋個穩固的靠山在吃前先上供。
往日裡那些總愛端着一副清正廉明品行高潔姿态的朝中重臣們,不知有幾人能經得起查。
不過,這些都急不來,還得徐徐圖之。
淮甯官員被就地處決以及戶部大清洗的事情一出,司隸台按察使周荃珝之名便傳遍了淮甯也傳遍了盛京,一時之間引得朝中官吏人人自危,這才讓往日裡高調得連天子都不放在眼裡的官吏開始心有忌憚,行事逐漸低調起來。
自那時起,陳弘勉就已經确信,自己走的這一步棋是真的走對了。
身為司隸台按察使的周家二公子是一顆能盤活困局的棋子,也是一柄極其好用的刀,他知道。
他更知道,周樂燊這個人,一直都是個極其聰明的人。
而他之所以會重用這樣一個人,除卻知曉周荃珝頭腦聰明擅于破局之外,關鍵是知曉這人在朝中并無根基,無所倚仗。
再者,也因為這人向來不畏天威,敢在自己面前說實話。譬如眼下。
擡擡手,陳弘勉示意周荃珝繼續說下去。
“陛下,”周荃珝說,“早年裡,臣見陛下常會望着這盤殘棋面露愁色,臣隻覺自己人單力微幫不上陛下什麼。而今,眼見着陛下将這一盤殘局琢磨透徹,将每一顆棋子下到了它們本該存在之地,眼見着原本的困局開了一線生機,臣是滿心的敬佩。”
“眼看棋局已有破口,陛下卻欲在此時更改棋路。臣不解,莫非下了多年的棋,如今竟要因一顆小棋子而提前生變?”
“臣愚笨,悟不明陛下此舉所圖為何。在臣看來,陛下走出這一步着實是糊塗至極。”
見陳弘勉的臉色因為自己的話而變得漸漸凝重起來,周荃珝話未停:“臣隻望陛下仍舊放眼全局,莫要因小失大,以至得不償失。”
周荃珝的這番話若是換一個人聽,或許就要被斥一句大不敬。但陳弘勉一番思忖過後不僅不斥責,反而親手執起茶壺給周荃珝斟滿了一杯茶。
“朕果真沒有看錯你,這滿朝上下,唯你周樂燊一人是真心替朕着想的。可是靜觀魚池多年,眼下既有魚躍出水,不趁此機會将這一池魚一并打撈起便罷了,難道要任其落回水中不成?”
“樂燊,”陳弘勉歎了一口氣,“朕有些不甘心。”
本可以趁此時機狠狠發落一些人,但卻被勸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陳弘勉是真的不甘心,連眉頭都深深地皺了起來。
喝盡茶水,周荃珝将空下來的杯盞輕輕放在茶幾之上搖了搖頭:“魚既已出水,便沒有任其落回池中的道理了。依臣之見,一池魚不必打撈全,幾尾魚,卻可收入網。”
“幾尾魚?”陳弘勉好似想到了什麼,神情有了些轉變,“你是說……”
周荃珝擡手阻住陳弘勉即将出口的話,點了點頭,将話題挑到明面上來:“經過這幾日幾夜,想必刑部已将上元縱馬案的原委查探得清清楚楚了,若論該如何處置,想必程大人和彭大人也已有定論。刑部依法查案定案,人證物證确鑿,無可置喙。”
“棋子終歸是要一顆一顆下,很多時候,越急着赢,越赢不了。陛下心浮氣躁,容易給人以可乘之機,就像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