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無知,此前對楊大人有諸多冒犯之處,還望楊大人莫怪。”
這是一個标準的萬福禮。
範霄霄真慶幸自己今日是帶妝赴的宴,妝面給了她許多平時沒有的勇氣,也給了她維持笑容的理由。
楊徑望着範霄霄始終未開口說話,也未開口讓範霄霄起身,楊徑不讓起範霄霄便一直沒起身。
原本坐了下來的段雲豐察覺不對,走上前将範霄霄扶了起來,轉身就說了楊徑幾句。
轉過身,段雲豐幹笑兩聲緩和氣氛:“範姑娘别跟會澤一般計較,他這人吧你也知道,貫來不懂憐香惜玉的。他這樣的性子也就适合翰林院,若是同我一樣被下派到地方,保不齊得多出多少事情呢。”
雅間外傳來腳步聲,是三罐領着酒肆的小厮送酒菜來了。
無酒不成席,幾杯酒下肚,段雲豐的話便多了起來。他先是同面前兩人訴了心中的諸多苦楚,又問起兩人今後的打算。
聽到範霄霄說暫時還不清楚自己的未來時,段雲豐歎息了一聲,直言羨慕範霄霄的無憂無慮。
可範霄霄真的無憂無慮嗎?
答案隻有範霄霄自己才曉得。
深深吐出一口濁氣之後,範霄霄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對段雲豐和楊徑舉杯。
“經此一事,我才知曉原來讀書人考取功名真的很不容易,辛辛苦苦念了這麼多年的書,憑着自己的真才實學一步一步地走到盛京城來,最後居然很有可能被一些人以小人手段給接了胡。來,我範霄霄敬二位一杯,為二位的真才實學,幹了!”
“幹了!”段雲豐被範霄霄的話所感,舉着酒杯湊過來。
“為二位不畏權貴的孤勇與熱忱,幹了!”範霄霄再次滿上杯中酒。
“幹了!”段雲豐附和。
“為二位都有了光明的未來,幹了!”
“幹了!”
“為二位能請我喝酒這件事,幹了!”
“幹了!”
“為今日還不算太差的天氣,幹了!”
“幹了!”
“為我今日的這件衣裳,幹了!”
“幹了!”
“為了喝光這裡的酒,幹了!”
“幹了!”
……
在有酒友陪喝酒的情況下,在有好菜送酒的情況下,人喝酒是越喝越盡興。範霄霄與段雲豐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時,邊上擺的一大壇酒已經空了。
吃飽喝足了,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三人也該散了。醉得走不穩路的段雲豐在三罐的攙扶下将範霄霄和楊徑送出朋來居門口,對兩人都道了一聲珍重。
“你要到競良做官,你最應該珍重。”範霄霄努力站穩腳,擡手拍了拍段雲豐的肩,“到了競良你要做個好官知不知道?别讓我聽到競良那邊出了什麼會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的消息,否則,本女俠就提着我的長槍去将你給挑了,再将你的壞腸子扯出來喂狗!”
那場景想想都恐怖,段雲豐将頭搖成了撥浪鼓,看得範霄霄笑彎了腰。
“好了好了,不吓你了。你明日還要趕路赴任,早些回去歇着吧,就此别過了。”
笑過一陣,範霄霄扶着頭站起來,一腳輕一腳重地往芸生客棧的方向走。
走了幾步,她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範霄霄。”
這人的聲音很耳熟,語氣也熟。
“是楊大人啊。”範霄霄轉身,一臉茫然,“楊大人還有什麼事嗎?”
範霄霄的臉本來因為抹了胭脂透出些紅,喝了酒,臉上的紅便更為明顯。站在酒肆門口被風吹了片刻,臉上的紅暈是不減反增。
她好像醉了。
不是好像,是真的醉了。
因為她分明看到楊徑的嘴張張合合,卻怎麼也聽不清楚他的聲音,眼前的事物開始變得模糊起來,眼皮也愈發沉重。
她好像看到楊徑朝她走了過來,向她伸出了手。他手心裡躺着一支桃紅色的珠花。
她的珠花。
也不知道珠花是在什麼時候掉的,她竟一點感覺都沒有。
“哦,多謝楊大人替我撿回此物。”範霄霄伸手将珠花拿到手裡,對楊徑點了點頭,轉過身繼續朝着芸生客棧走。
朋來居與芸生客棧隔了一條街兩條巷,平日正常走隻需花一炷香的時辰,但今日範霄霄的腳步有些慢,直花了半個時辰才走完。
街巷邊亮着燈籠,路上也有行人,頂上還有幾粒星子,地上的影子似乎也有兩個。範霄霄晃晃悠悠地走近芸生客棧,夥計六寶連忙上前來扶。
掌櫃走到門口看了一眼,也跟着兩人一塊上了樓。将範霄霄扶回客房茶幾邊坐下之後,六寶聽範霄霄問了一句:“人走了嗎?”
“走了。在東家進到客棧之後,他就轉身離去了,他站得遠,我也隻瞧見一個背影。”
掌櫃的話讓範霄霄鼻頭泛酸。
“走了……也好。”範霄霄喃喃了一聲,扶着面前的方桌站了起來,“有熱水嗎?身上酒味太重了,我想沐浴。”
“有,有,馬上派人送來。”
六寶和掌櫃對視一眼,見範霄霄沒别的吩咐就下樓備熱水去了。
範霄霄移步到窗邊,倚着窗子往樓下看。
其實她知道,楊徑送了她一路。
他離得遠,一路上都沒說一句話,腳步也放得很輕,可她就是知道他在後頭。
楊徑不是個喜歡将所有話都宣之于口的人,對于朋友,他話不多,卻會在能幫忙的時候幫忙,在能照顧的時候照顧。
他對段雲豐如此,對她亦如此。
這樣的一個人讓她給遇着了,卻又讓她發現兩人不在同一條道上。真是令人無奈啊。
收回視線,範霄霄伏在幾上輕歎。
樓下,漆黑一片,沒有燈。
也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