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在客房内環視了一圈,翻了翻茶桌上放着的行李,最後氣惱地啐了一口,很快就沿着來路溜了出去。
隻是個圖财的毛賊。
杜厚華歎了口氣,繼續坐在屋頂守着。三更天的梆子聲響起,底下的客房裡忽然響起一聲明顯的喘氣聲。
是躺在床榻上熟睡的人醒了。
從屋頂下來,杜厚華進客房時順手掩了門,見剛醒的人已經坐在茶桌邊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涼茶,不由得問:“怎麼醒了?腿又疼了?一頭的汗。”
腿?
擡手觸上自己的小腿,範元搖了搖頭:“腿沒有事,我隻是做了一個夢罷了。”
經過兩個多月的休養,範元腿上的傷基本已經痊愈,手用力按壓在腿上也不會有明顯的痛感,隻是偶爾還會有一陣就連大夫都道不明原因的抽痛。
抽痛不會持續太久,熬過一陣就又沒事了。
“可是你……”
在屋裡環視一圈,杜厚華走到臉盆加上拿了幹巾遞給範元。
範元的頭上臉上全是汗,不止如此,就連他的後背也濕了一大片。整個人就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都是男子,沒什麼好避諱的。接過巾子,範元便将衣裳一脫。
自小習武強身,又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範元身上本沒有多少肉。加上這段時間睡不安穩也吃不下什麼,範元較剛入大理寺獄之時更瘦了些。
擦完了汗,範元從包袱裡翻出一件幹爽的衣裳,才将衣裳披起來,杜厚華忽然“咦”了一下。
“你這個金鎖倒是精巧。”
“你說這個?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自我能記事開始這個金鎖就在我脖子上了,長這麼大,我還從沒将它取下來過。”
範元扯了扯以細繩穿挂在頸上的一個小金鎖,有些惆怅:“我娘走得早,沒給我留下什麼,這個小金鎖我娘留下的東西裡唯一能陪我到現在的。”
“雖然我對我娘長什麼樣沒一點印象,但一摸到這個金鎖就覺得好像我娘就陪在我身邊一樣。有它陪着,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怕。”
尋常人家裡,這個年紀的少年還在招貓逗狗,被爹娘寵着慣着,整日吃吃喝喝,最多就是背點書,沒什麼憂心事。可範元卻在記事之前就沒了娘,如今又沒了爹,還被趕出了山門。
一路被人追殺險些喪命不算,就連養傷也隻能在大理寺獄養。
杜厚華無聲地歎了口氣:“對了,你方才說你做了一個夢,是噩夢嗎?”
“說不上來是什麼夢。”範元搖搖頭,“非要說的話,應該是個舊夢。”
範元做了一個夢。
舊人舊事入夢,是為舊夢。
夢裡,是昌安三十四年,那時的他才七八歲。
那一年發生的事情可不少,比如說他捉來養的一隻小鳥被後院養的一隻白犬給咬死了,比如說門派裡新來了幾位弟子,又比如說,他親自給自己的院子取了個蒼寒的名,還在院子裡種了幾株枇杷樹。
還比如說,山門裡接待過一位衣着簡樸的老翁。
夢裡,他在同父親還有這個老翁一同用飯。
正是頑皮的時候,他不肯規規矩矩地坐下吃飯,愛端着碗東走西走,飯桌很大,菜肴很多,他一下跑到這邊夾一筷子,一下跑去那邊夾一筷子,樂此不彼。
見父親要伸手抓他來打,他端着碗躲得飛快。
他本是以此為樂,卻沒想到自己得意忘形,腳下一滑,打潑了手中剛盛好的一碗湯。湯水濕了自己的半邊衣袖不說,還沾濕了那位老翁的袖子。
很快,他耳邊響起了父親的斥責之聲。那聲音嚴厲得很,罵得他眼睛發紅鼻子發酸,他心裡委屈可他不敢頂嘴,最後還是老翁站出來替他說了話,父親才住口的。
對老翁,他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想做些什麼卻不知該怎麼做,想來想去,隻是跟着老翁走到一方水池邊。
他是想開口跟人賠禮道個歉的,但一見那老翁撩起了衣袖,他要說的話就變成了一聲好奇的輕呼。
“咦?”
他的聲音讓面前撩着一截衣袖鞠水沖着手臂的老翁愣了一下,這一愣,老翁的衣袖便滑下來落進池子裡,徹底濕了。
這些場景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不過是隔的時日有些遠,因此才朦胧得堪比夢境。
“我想起來了。”
“在帶着我與幾個師兄弟離開山門前往競良之前,我爹曾收到過一封信。那封信似乎是我爹一故交寫給他的,那位故交以前還來快刀門找我爹叙過舊,與我爹關系很好。”
門中鮮少來老客,故而他對那人多少有些印象。
但由于那時年紀太小,還不到十歲,記憶不太完整明朗。隻記得,那人當時五十餘歲,蓄着山羊須,就是個尋常老翁……稍微有些特别的是,老翁是個左撇子,左手臂上有塊疤。
“你是說,昌安三十四年的時候,你父親的那位故交五十餘歲?”
當時五十餘歲的人,如今可不到了六十餘歲了?
這人的年紀,模樣,不正與先前刺殺範元不成反被大理寺活捉的那個江湖人說的幕後主使的模樣一緻?
“杜司直什麼意思?莫非你是說,将我爹和我害得那麼慘的人是我爹的那位故交?”範元聲音不自禁提高了些,“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的。”
這個夢,隻是個舊夢罷了。
他隻是因為太思念父親才會夢見舊年的事情。
什麼老翁,什麼刺客,什麼年歲模樣,什麼一緻,都是巧合。
“我們大理寺的人,從不輕信任何巧合。”杜厚華的聲音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