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偏斜,周荃珝背對陽光坐了會兒便覺後背發燙,他站起了身,将竹凳移到了一個清涼處。
“世人都說先太子妃為求子特地去寺院裡求過一支簽,卻不知先太子妃其實是出宮找道人算了一卦,更不知那卦象所指之人并非嚴家子。”
“道人本是讓先太子妃接一個生在城東五行平和命格安穩的幼童進宮常住,以便讓東宮之中凝一凝孩童之氣……”
話微微一頓,周荃珝望向陳會戎,眼神中帶着一抹清冷笑意:“令郎正好符合這些條件,不是麼?”
“東宮虎龍之氣太甚,視子如命的您百般推诿遲遲未将人送進東宮。許是上蒼看出了您的為難有意幫你一把,故而便讓時年七歲的嚴司直誤闖了聖恩寺客堂,結識了正與住持品茶辨經的先太子和先太子妃。”
“許是緣分使然,先太子與先太子妃對這個誤闖客堂的孩童中意得緊,得知此人乃是光祿寺丞之子後更是歡喜不已,此後再未提及卦象所指,一心隻想将嚴蔔留在身邊。對外也隻說是太子妃在寺院求過一支簽,說嚴家小兒正是簽文所指之人。”
“衷夷,意為内心坦蕩平和,也意為中意。不怪嚴司直終年被舊夢所困,隻怪他的表字裡被注入了太多源自先太子和先太子妃的疼護和喜愛。棄舊路而擇新途,于他而言便已是辜負了先太子在為他草拟表字時的期盼。”
“這些年裡,陳大人對嚴司直格外關照,為的不止是欣賞,更是因為您心裡清楚,當年若無司直,那奉召入東宮之人極有可能就是令郎。下官說得對麼,陳大人?”
“宮廷中的是非,一旦沾染便再難脫身。您其實早就能猜到嚴司直入東宮之後會如何,但您什麼也沒做,不是麼?不止當時,便是後來的這許多年裡,您仍是什麼都沒做。”
“您任他被是非拖入局中,您任他被困在先太子和沈家舊夢裡,您任他棄經史而轉學律法甚至主動投身大理寺……嚴蔔走到今天這一步,固然有下官在背後推波助瀾,但真要追究起來,難道陳大人您能算作無辜麼?”
“若凡事都講究個因果,那嚴蔔之所以會成為嚴衷夷,與大人您有着莫大的幹系,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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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一介極可能蒙受了莫大冤屈的伶仃女子,兩位蔣大人為何句句皆是懷疑,聲聲都是譏諷?”
“隻因不知沈喜近年動向,二位大人便懷疑沈喜今次現身别有圖謀,為趕盡殺絕,蔣侍郎甚至不惜禍引外族。”
“如此迫切地想要給沈喜定罪,蔣侍郎是在心虛什麼?蔣庫丞又是在害怕什麼?是害怕沈家舊案會被重審,是害怕沈家會被證實無罪,是害怕在場所有人都知曉先太子之死實則是……”
“嚴衷夷!”
一聲怒喊聲響起,嚴蔔沉默着往發聲處看去。目之所及,是滿目通紅的蔣玄晖。
“莫要仗着自己有靠山就随意血口噴人!”蔣玄晖氣急敗壞,“是你!你為了給沈喜洗脫罪名不惜禍水東引嫁禍給我蔣家,你……”
嚴蔔:“蔣庫丞慎言。”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你一八品司直本不該出現在此,若不是有個身為左相的祖父你焉能……”
“蔣庫丞。”自領沈喜進殿之後便一直閉口不言的柴金陡然出聲,“本朝大理寺司直的職責是複審疑案,對本寺所有疑難案件皆可參與評議。”
“高家滅門案和競良镖頭被害案本就是我大理寺的在查案,槿園舊案和沈家舊案又皆由高家一案引出,依照律例,嚴司直确實有權參與評議與複審兩樁舊案。”
“若是平日的朝議,嚴司直确實無權入殿,可眼下是聖上在問案,說的都是與大理寺所查案子有關話題,嚴司直自請參與評議之舉實乃合乎情理,此外,此舉亦合乎律法與規矩。”
“嚴司直今日之言行并無不妥之處,反倒是蔣庫丞你,有些過激了。”
說完,柴金再次閉口不言。
蔣玄晖瞪向柴金,後槽牙咬得死緊:“柴少卿此言……”
“柴少卿所言甚是。”嚴蔔再次截斷蔣玄晖之言,“下官此番進殿憑的乃是大理寺司直之職權,與下官的祖父無關,于殿中其餘諸人都無關,還望蔣庫丞莫要以己度人陷下官于不忠不義。”
“我看不盡然。”身側傳來一聲冷笑。
蔣奮佳道:“若我猜得不錯,沈喜之所以能逍遙法外,其中定少不了嚴司直的功勞吧?更有甚者,沈喜這些年莫非是躲在了你嚴府中不成?敢問柴少卿,若依我朝律例,包庇罪奴者該如何判處?”
“蔣侍郎為下官定罪的前提是沈喜有罪,反之,若沈喜無罪,那麼即便她當真住在嚴府,那我嚴府上下也是無罪的。下官說的可在理?”嚴蔔負手道,“大人不是在懷疑沈喜的動向和意圖麼?沈喜,你自己說。”
“謝嚴司直為小女主持公道,給小女機會自述。”
短暫的靜默過後,沈喜的聲音傳了過來。
“蒙聖恩寺明厄大師收留,小女方不至于暴屍街頭。小女于聖恩寺苦坐三載,日夜供奉着一百三十二盞長明燈,一刻也不敢懈怠。小女所言乃千真萬确,聖恩寺内一應人等皆可為證。有心者一問便知。”
“想必有人會說,即便這是真的,那在此之呢?誰能保證之後我不會與外族人勾結?”沈喜苦笑一聲,“與外族人勾結?諸位大人可真是看得起小女。”
扭頭看了一眼蔣奮佳,沈喜聲音不減:“如蔣侍郎所言,後來的三年裡,小女确實住在嚴府。”
“蔣侍郎懷疑小女此次面聖必有圖謀,的确,小女确實有所圖謀。小女圖的乃是朝廷能重審沈家舊案,謀的是有朝一日能讓沈氏一族沉冤昭雪!”
“以上便是小女所有的圖謀,如何,是否所圖甚大?諸位大人怕了麼?可是怕得想喊人将小女拉下去立即處死?”
微帶啞意的笑聲響在殿内,少女跪得筆直,神情鎮定,吐字也清晰。眼前的她,和昌安三十七年八月二十六那日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想起她舊年時的無措模樣,嚴蔔心中一時感慨萬千。
昌安三十七年八月二十六那日,太子猝然薨逝,宮中大亂,那時的沈喜才剛滿十歲。
她抱着被東宮内侍總管福榮托付到手中的匣子急聲命人趕車回府,行至半途之時毅然決定獨身帶着匣子下馬車。
下車之後,她便往嚴府的方向狂奔。
那個時辰他剛好在府裡,見沈喜一人前來很是訝異,還不待開口詢問就被小姑娘的哭聲吓得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