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據蔣家人離京都過去六日了,陳良才終于又得了一日休沐。陳良久違地睡到了巳時初,待一番潦草洗漱之後早食都沒用就匆匆奔往了嚴府。
他本想久違蹭一頓嚴府的飯,可沒想到今日嚴蔔忙得很,壓根顧不上吃東西。
申相院外堂裡堆了好幾口大木箱子,箱子内外都散放着書冊,嚴蔔領着穆山忙着整理,見陳良來了便吩咐穆山看茶。可眼下這堂中都沒幾處能下腳的地方,穆山要想倒個茶還得先繞過幾大堆冊子。麻煩得很。
“别,你這兒的茶太苦,我喝不慣。”陳良趕在穆山起身之前開口。說完就繞過面前的書冊往嚴蔔身邊一湊:“可要我幫忙?”
“這些書是當年刑部查抄沈家大宅時封存入庫的,如今沈家冤情已明,聖上便命刑部物歸原主。刑部的彭侍郎将這些書從中禦府調出來之後本想送進新賜的沈宅,可阿喜說她與其讓這些書放在宅中蒙塵,不如将它們分别轉贈給需要的人。”
沈宅裡的書目類别實在多,其中醫書占了大半。沈喜不通醫理于此也不感興趣,便想着将這些醫書挑出來捐贈出去。
将這些書冊分類是個大活,沈喜一個人做不來,再者如今沈宅裡識字的下人不多,幫不了什麼忙。故而讓彭爍命人直接将這幾口大木箱子送進了嚴府。
人多手雜,這事交給旁的人沈喜不放心,隻有交給嚴府的人她才能安心。
命人将箱子搬進申相院之後,嚴蔔也是直到今日才得空整理書冊。這不,正忙着呢。
“明白了。”将手中折扇往腰間一别,陳良捋起了衣袖。
“上回來找你的時候本來還想多跟你說會兒話,但礙于臨近宵禁不得不先回府。眼下沈家的案子馬上就要結了,可我還有好多想不明白的地方,衷夷,你能給我解解惑麼?”
雖然陳良這番不請自來其實意在别處,但好歹也是多了一個幫手。
嚴蔔頭也不轉:“你要問什麼?”
“高家。高家滅門案能給我說說麼?”陳良說道,“那滅高家滿門的人,當真是王炎霜?”
高家。所有案子的起始點,蛛絲馬迹最多的地方。
若非高家出事,若非蔣玄晖對高家人動用了軟腸,那麼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為沈家翻案、掀開先太子薨逝真相的時機就還未到來。
高家的案子很關鍵,是個契機。這案子既扯出了軟腸,又引出了後續的一系列案子。
開年之初,嚴蔔正是因為追查這個案子去的競良,他陳良也正是因為這個案子得以在競良與好友重聚。
若要問,從高家滅門案問起再合适不過。
“高家人,除卻最先溺亡的高進,其餘的人都是蔣奕汕派人滅的口。”嚴蔔道,“不過……”
不過,一切與高憑自身的所作所為有很大關系。
作為王家的管事,高憑一直盡職盡責,王炎霜很是器重他,還曾将榆林駝城的鋪子交給他打理。高憑主動請辭之後,王炎霜甚至特地命人為高憑請了一個妥當的镖局将高家人送到盛京城定居。
一切,隻因為一個高進之死,全然變了。
高進一死,高憑瘋到寫信給王炎霜求王家出手為之報仇,瘋到以自己知道蔣家藏有軟腸的秘密逼蔣家出手相幫。
王炎霜或許會因高憑後來的求助而着惱,但他一定不會允許蔣玄晖動軟腸。曾身為樞密使的他,比誰都清楚那道焚毀令的力度如何。
所以說,高家人之死隻與蔣家有關,與王炎霜關系不大。
是蔣玄晖不堪高憑的脅迫,憤恨之下選擇了極端的解決方式,用高憑口中的軟腸讓高家人徹底閉了嘴。
荒誕的是,高憑至死仍認定高進是死于崔家人之手。
“唉我就納悶了,為何那高憑會認定溝渠浮屍案是崔家人幹的?”
“因為在他看來,崔家人有理由也有能力這麼做。其一,高進對崔家小姐的一番糾纏本就惹了崔家人的厭,其二,高家仆人曾在溝渠附近撿到了一枚崔氏玉。”
一枚玉,讓本就瀕臨崩潰的高憑徹底陷入癫狂,自此認定高進是被崔家人所害。為了對付崔家,高憑拿着那一枚玉敲響了大理寺的登聞鼓,将事情徹底鬧大。
見大理寺查案進展緩慢,高憑心中怨恨難耐,便想尋求蔣家人和王家人的幫助。這才有了不計後果的脅迫之舉。
可實際上,對高進下手的是吳深原,一個瘦弱書生。
因為家貧,吳深原曾在元喜書樓做過一段時間謄抄書目的活計,期間曾被高進脅迫要他捉刀代筆助其博得崔家雙姝的青睐。他不肯應,高進便将他謄抄好的書撕得粉碎,還當衆奚落他令他顔面掃地。
那一日,響徹整個書樓的恥笑譏諷聲成了吳深原的噩夢。
與馮滿、林繼全一同攔住高進之時吳深原仍心有餘悸,可諷刺的是高進根本沒認出他,或者說根本不記得他。這令他覺得自己仿佛活成了一個笑話。
馮滿之所以會認罪因為他确實将高進推下過深水溝渠,馮母也是因為聽到了馮滿的病中胡言才會生出誤會。
驚恐難安的母子二人哪裡會知曉,事發那夜,吳深原曾于歸家途中折返了回去,将剛爬上岸的高進再次推進了深水溝渠。
經審,吳深原對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發生于京西的溝渠浮屍案至此已結,其有關案宗被主簿記錄在冊,也被大理寺卿呈到了天子的禦案前。
此案性質簡單,與後來的高家滅門案無關,與崔家人亦無關。
所以說,高憑從頭至尾都誤會了崔家人,報錯了仇。
“原來如此。”陳良了然,“那快刀門那邊……”
“加害快刀門門主和智盛镖局兩位镖頭乃至後來追殺範元的都是同一撥人。為的都是殺人滅口,永絕後患。這些人都是王家豢養的死士。這些人終年藏身蔚州,常借蕭宅裡的暗道來往于市井。”
嚴蔔道,“據蕭風紅陳情信中所言,那些死士隻聽王家管事令,叛逃當日她将王家死士誅殺過半,剩餘之人自知不敵都各自逃匿了。”
“……我大緻明白了,不過有件事情我還是想不通。”
陳良以手中書冊擋臉,壓低了聲音,“我想不通,蔣玄晖為何會有軟腸和紅梢。這兩味藥,不是早在進德年間就被焚毀殆盡了嗎?”
“你想不通也正常,畢竟知曉此間内情的人沒幾個。”
“什麼内情?”
“告訴你也無妨,”嚴蔔擡眼,“王炎霜的夫人是個制藥師,軟腸和紅梢皆出自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