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将烘暖的手一左一右貼上自己的臉搓了幾下,說:“外頭太冷了,我留在這兒多烤烤火,也能給咱們山上減少一個病人。三師姐,你就别告訴二師姐和師父我偷懶了吧?”
章糾白口中的三師姐是落今,那一年的落今才十四歲,但她同林霞一樣,已跟在三棄山上的醫婆姜氏身邊習了好些年的醫術,他和寇姜在三棄山養傷期間,多是落今幫忙熬送的湯藥。
落今兩三歲時就跟在戚夫人身邊了,早些年裡随戚夫人進出光永侯府的次數并不少,偶爾還會跟着林霞還有姜婆婆一道下山給他探脈。
他心中記着這些恩情,并不在意落今比自己年歲小,隻依着叫林霞大師姐和叫秦潭二師姐那樣,順着稱落今一聲三師姐。
落今隻比章糾白大一歲,性子卻要比章糾白穩重不少,聽了章糾白的話也沒有忙着出口訓斥她,隻對她說:“去,把炭盆挪回床尾去。”
章糾白被趕到床尾也毫無怨氣,笑嘻嘻地挪好了炭盆,又蹭到床頭來。
在落今給自己檢查傷口的時候,章糾白一直站在床頭沒說話,待落今留下叮囑離開後,她忽然就從衣裳裡摸出半包梅子幹。
她捧着梅子幹在他面前晃了晃,問他:“要吃點酸酸甜甜的壓壓苦味麼?”
自己從小就湯藥不斷,雖不喜湯藥的味道,卻也能盡數喝進肚,自懂事後再不會想着拿些饴糖果脯之類的緩解苦味,便是他的母親與負責他日常起居事宜的莳蘿姑姑也不會再這麼做。
梅子幹讓他愣了愣,卻沒有伸手拿。見狀,面前的姑娘便将梅子幹揣了回去,又将床尾的炭盆挪回了床頭,坐在了炭盆邊。
他自認兩人不熟,也不喜屋中有生人相擾,本想開口将人勸走。可逐客的措辭還沒想好,一邊的章糾白卻先開了口。
“我與師父趕到城外的時候,已經晚了。那時就隻剩兩個人還有氣,一個是你,還有一個他說他叫寇姜,昨天他醒過一回又睡過去了,現在還沒醒。”
“至于其餘随你出府的人……我也不曉得什麼風水不風水的講究,隻将他們都埋在了近處的樹林裡。我想着,總不能讓他們暴屍荒野吧,好歹裡面的好些人都曾與我碰過面說過話的。”
或許她自己并不知道,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眶又漸漸紅了起來。
他是發現了的,卻也忽略了,隻聽得她的聲音一下一下地響起,隻聽得她一句接一句地将她和戚夫人趕到礫陽城外時的所見所經給慢慢講述完整——
“小霍将軍帶的人馬已将西北戰事給平定了,你父兄以及叔父……屍身還在西北,小霍将軍給朝廷與侯府都去了信,朝廷沒有回應,想來是不會插手此事。”
“對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侯爺爵位已失,侯府的牌匾也被朝廷的人給摘了下來。”
“早幾日,我師父已經給你阿娘去信說了你眼下的情況,信是你堂姐回的。她在回信裡說讓你安心在三棄山上養傷,還說若你醒來就告訴你府中人尚且平安,府中諸事無需擔憂。”
“至于三位将軍的安葬一事,你堂姐說她已經和你阿娘商議好,也都安排了人前往西北了。”
說到這的時候她就不怎麼坐得住了,她起身走到了半開的那扇窗前,看着窗外的景繼續将她在那段時間裡了解到的事情盡數倒出來。
他靠在床頭沒有反應,良久過後,才緩緩移了視線,将目光落到窗邊之人的頭頂上。
窗外吹來陣風,将面前小姑娘發上的李花吹落了,而她卻毫無所覺。
那一刻,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那朵山李花并不是被人刻意簪上去的,而是在她折花時碰巧落到她頭上的。
那朵山李花沒有連着任何的枝葉,隻一朵獨花,或許不等這陣風來,隻需章糾白甩個頭或者跳兩下,它也會掉落下來。
但最終使它掉落的,居然隻是一陣風。
那一日,章糾白是什麼時候走的他記不太清了,記憶中她好似說完那些話就走了,又好似待在屋中烤了片刻的火才走的,走時也不知道有沒有再與他說了些别的。
或許是說了的,不過他并沒有聽清,更沒有記住。
他隻知道,在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那朵山李花還在地上,将山李花帶過來的人卻已經不在屋裡了。
床邊的那個空碗也不見了,倒是多出了半包梅子幹。
那一日,章糾白離開的時候并沒有将開了半扇的窗子給關上,也沒有關門。
也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外頭的風好似變得越來越涼,還直往屋裡灌。
他縮回被中,裹緊了被子,仍感覺身上冷得厲害,那種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他的五髒六腑都給凍住。
那一年的三月似乎格外地冷,也格外地漫長難熬。
一整個春日的寒意好似都随着山間冷風鑽進了他的骨頭縫裡,還生了根,在往後的日子裡也并沒有散幹淨,時不時地還會冒出來鬧一鬧事,将他折騰得夠嗆,令他無奈,也令他絕望。
當時的他哪裡會知道,就是這麼一個連窗也不記得關的小姑娘,在往後的日子裡會不間斷地給他帶來可以緩解口苦的梅子幹和其餘蜜餞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