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钰在聽到祝絨聲音發顫時,便已後悔了。
他故意露出傷口,隻是幼稚地想争一口氣罷了,不承想,卻讓祝絨真的擔心了。
周钰手上用了些力氣,拉着她的衣裙,輕輕将她拽回床邊。
兩人的距離一點點縮短,到最後,映在牆上的影子已然親密無間。
祝絨不想坐下,别開頭,渾身僵硬地站在周钰面前,周钰的臉幾乎貼在她的腰腹上,鼻尖被她身上的淡香輕柔包裹。
“祝絨,你已将我照顧得極好,若沒有你,我早已埋身于冬至的大雪之中,或者,落到他人手中被折磨緻死。”周钰擡頭望向祝絨,嘴角微揚,“我的傷定會痊愈,眼睛能否複明便聽天由命,若結果不好,便是天命,若結果是好,那便是你的功勞。”
“是你,救了我。”
周钰說出這句話,倏地意識到,自己好像未曾對祝絨道過一聲謝謝。
謝她在初見之時願意相信一身污名的他,謝她在他即将命絕之時救了他,收留他,謝她如此在意他的傷勢,為他憂慮着急。
他還欠她好多聲謝謝。
忽有一陣強風吹過,吹開了未關緊的窗戶,在房中盞盞花燈之上掃蕩而過。
燭火搖曳不停,忽明忽暗,好似繁星墜入人間,閃爍不止。
兩人那亂成麻的心思被冷風吹散,祝絨紅着臉跑去關窗戶,重新點燃熄滅的幾盞燈。
在周钰讓她莫慌之時,她的呼吸就找回了節奏,心裡的慌亂不安仿佛聽到了命令一般逐漸消退。
她沒料到周钰會說這些來安撫她。
她以為一直是自己在挾恩圖報,沒想到他對她真的抱有感恩之情。
祝絨的情緒竟立即平和下來,甚至有些小驕傲。
“自然是我救了你,不然還有誰?”她清清嗓子,聲音重新變得有活力,“所以你不能走,還得留下來繼續為我做牛做馬。”
周钰啞然失笑,祝絨除了擅長讓人生氣,還十分擅長破壞他的動容。
“我可沒說要為你做牛做馬,隻是承認你救了我罷了。”周钰放心地開始耍賴。
祝絨見他又變回讨人嫌的模樣,雙手叉腰道:“我救了你,你便要懂得感恩,要聽命于我。”
“不聽。”周钰脫去外衣,直接躺下蓋好被褥,閉眼裝作要睡覺的模樣。
祝絨勾了勾唇,手指卷起一縷頭發把玩:“周钰,你說張然若是知曉你被我看遍了全身,會是什麼反應?”
周钰忽然睜眼,猶如垂死病中驚坐起,瞪着祝絨,肅色道:“你若敢說一個字,我——”
“你便讓我痛不欲生。”祝絨毫不在意地幫他說完後面半句話,随後指使道,“我看你做的燈罩才一百幾十個,遠沒有到兩三百的目标,繼續努力吧,王爺。”
她故意加重了“王爺”二字,得意地拿着舊繃帶和掉落藥渣去處理掉。
周钰看着她揚長而去,臉氣得變成了那狗面具的模樣。
豈有此理!這個女人竟用那件事來威脅他!這的确是個極大的把柄,日後豈不是還要遭她不斷打壓?
周钰越想越生氣,擺爛一般躺下,争不過,他裝死總行了吧?
祝絨在房外捯饬了大約一炷香時間,才拿着新的紙張和竹條回到房間,看到周钰朝門方向側躺着,閉着眼,像是睡着了。
祝絨安靜地望着他許久,到底沒有提拉他起來幹活。
若他真能安穩地入睡,便随他去吧。
周钰聽到祝絨的開門聲後,眼皮就忍不住緊張地跳起來。
他今日做了一日的燈罩,手都軟了,着實不想再做了,而且他不想讓祝絨的威脅得逞。
她一旦得逞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今後豈不是沒完沒了了?
但周钰覺得自己裝睡得有些失敗,因為眼皮一直在跳,眼球也忍不住地轉動。
祝絨的腳步聲離他越來越近,他已做好被祝絨揭穿,起來與她大戰三百回合的準備。
可祝絨隻是輕輕幫他往上提了提被褥,将他的脖子也蓋住了。
周钰有些意外,但并不覺得祝絨的舉動奇怪。
他好似……更了解她了。
他聽到祝絨在桌子前坐下,獨自做起了燈罩,紙張摩擦的聲音,以及祝絨幹活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莫名地令他安心,安心到生出了困倦。
周钰很快便真的睡着了。
他沒有夢見成堆的腐屍,沒有聽到絕望的哭訴,隻是身處于明亮溫暖的一片淨土上,安心歇息。
他睡得安穩,但睡眠總歸是淺,沒過多久便醒了。
睜開眼時,他在祝絨特意為他點燃的滿屋花燈中,再度看到了祝絨忙活的身影。
他微微擡手,隔空描繪着她模糊的輪廓,忽然,毫無征兆地,心中有一處柔軟得瞬間塌陷。
他聽到自己不受控地說了一句話。
“祝絨,你明日能否别去見那個人?”
祝絨其實已經困到眼皮都要睜不開了,她聽見周钰所言,有一瞬還以為是在夢中。
她轉過身,像是求證般看向周钰,發現他的确睜着眼在看她,等待她的答案。
祝絨不明白周钰是何意。
要她别去見梁逸許,是不喜梁逸許那人,還是擔心她安危,抑或是,旁的什麼原因?
周钰遲遲沒聽見祝絨的答複,心中有些懊惱,他不該幹涉祝絨的私事的。
他感到尴尬,便想翻身緩解氣氛,順便揭過這個話題,可祝絨卻反問了一句。
“你為何如此問?”
周钰回答不上來,隻是想問,便問了。
至于為何想問,他也不知道。
“你……你可喜歡那男子?”周钰擡手墊在腦後,擺出閑聊的架勢來。
祝絨也找了個舒适的姿勢趴在桌子上,側頭望着周钰,并未正面回答:“你覺得他如何?”
周钰挑眉,這可就問到點子上了:“我瞧他瘦弱且不堪一擊,暴躁易怒情緒不穩定,還十分自負,并非良人。”
“哦,是嗎……”祝絨打了個哈欠,聲音很輕,沒什麼情緒。
周钰反而來勁兒了,好似媒人婆捧高踩低一般說道:“祝姑娘尚且覺得我周某處處是毛病,那個梁什麼虛根本上不了台面。”
“周将軍你……除了比較讨人嫌,倒也沒什麼不好……”祝絨閉上眼,想短暫歇一會,“梁逸許定是比不上你半分……”
周钰聞言,心中偷樂,雖然得了個讨人嫌的罵名,但到底将今夜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比下去了。
“祝姑娘如此慧眼識珠,本王便不與你計較小事了。既然你瞧不上那什麼虛,明日何必要赴約?直接将他晾在一邊便是。”周钰說道。
然而祝絨卻沒了回應。
周钰側頭望去,隻看得見祝絨趴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