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使你得了急病之人,沒有在最容易被懷疑的吃食中動手腳。”她上前拿起那卷半舊不新的經書,捧在手中,輕易地翻動着書頁,“住持給你和善慧的書是新的,少有人翻動過,紙張長期合在一起,紙與紙之間産生摩擦,翻頁的難度大了,就會下意識做出習慣性動作。”
善源看着經書,目光由質疑轉向驚疑。
靜如是個快言快語的人,作為藥師,考慮病情的角度往往是從所食五谷切入。五谷無異,便責怪他吃壞了别的東西。
他氣靜如,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想到當日還吃了什麼,不能被誣陷了去,結果無意中掉入了邏輯上的陷阱。
秦淩羽繼續說了下去:“犯案者不僅清楚你會于盂蘭盆節那天值守千佛窟,還知道你有這種小習慣。拿沾着唾液的手指去翻書,如此反複,書頁上事先塗抹的東西就被吃進肚中。”
善源跳下床,翻出一隻竹編箱籠,打開蓋子,最上面整整齊齊地放着一卷厚約五指的經書,扉頁用簪花小楷寫着一列字——《開寶藏》【1】。
系統告訴她,這是真正的孤本,原件藏于青州隆興寺。就算是抄錄本,也極為難得。
如果真是那法諱明淨的住持所為,他定是下定了決心,才敢違背戒律,在佛祖面前犯下罪行。
可他已貴為一寺之長,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善源心中也起了懷疑,撫過翻看的書頁,道:“施主,若你所言為真,這些頁角上,都塗了東西?”
“并非一定要将整卷經書的頁角都塗上。《開寶藏》貴為希世難得的孤本,那人身為佛門弟子,總會心存幾分敬畏。他隻須将你能讀到、抄到的地方塗上即可。”她說。
僧人摘了一枚竹葉做書簽,蒼綠的細葉旁,是一篇啟忏科。
窗外天空變得更加黯淡,從淅淅瀝瀝的小雨,變為了瓢潑大雨。兩人各懷心事,陷入沉默。
她能理解善源的心情——這就像當時宮内傳出秦澈謀反的消息、沈鶴帶錦衣衛圍了府邸一樣。
明淨和秦澈,不僅是他們二人敬重的人,也是寺院和軍隊的頂梁柱。一旦主将倒戈,國将不國;信徒叛道,帶來的是精神世界的坍塌。
一道閃電劃過山頭,将室内照得一亮,映出善源臉上的痛苦與困惑。
滾滾雷聲中,僧人摘下挂在牆上的兩頂竹笠,分了她一頂後,将經卷用幹淨衣物包好,道:“走,我們去找靜如。”
這雨,還是降下來了。
*
靜如看着檐下直滴水的兩頂竹笠,抵着曬藥的笸籮,道:“怎麼又來了?可是我開的藥吃完了?我分明記得讓妙玄送了九帖去,一天兩帖,能吃四天半的劑量,你今日就吃完了?”
他見善源木愣愣的樣子,騰出一隻手,将二人迎了進去。
屋内都是曬藥的匾和笸籮,新收回來的藥材要避免受潮,僧人們就向竈中添了一把柴火,希望用火将水汽烘幹。一股草木的清香味,随着溫度的升高變得更加明顯。
靜如将藥放在架子上,擦了把手。一回頭,就看見善源拿出那個包經書的布包來,道:“我這裡隻能看病開方,不管抄經解經的事。這善本寶貴,别被火燎着了!”
善源:“你幫我看看,這本書有什麼問題。”
靜如沒有接書,看向秦淩羽:“施主,這是何意?”
她說:“這書上可能被塗了東西,師父擅藥,故想請你看看。”
靜如半信半疑地接了抄錄本去,細細地聞了一下,皺眉道:“怎麼有股口水味?善慧,你是不是又用土法子翻書了?”
罕見地,對方沒有嗆他。
最後,靜如說:“聞着有些苦,貧僧不敢保證,但覺得像番瀉葉的氣味。此物性寒,有瀉下的作用,能治食物積滞,利于通腸。沒事的人吃了它,”他頓了頓,“誤食番瀉葉,可能會腹瀉不止。”
櫃中恰有這種藥草曬幹的葉片,他就取了些來,給兩人看過。
“善源,你是從哪裡得來的番瀉葉?”靜如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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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四角,各墜着一隻巴掌大的銅質驚鳥鈴。銅鈴微顫,吊铛輕響,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又于風雨間模糊。
這間佛堂中,供的都是牌位。有陽上人為已故人立的蓮位,也有消災祈福的祿位。一為往生,二為延生,世間萬物,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住持,弟子方才怎麼都找不到您,還以為您出門了呢。”善慧雙手端着木盤,裡面盛着一塊新牌位,“一位女施主病故,她的未婚夫找到寺中,讓弟子替他供一座往生蓮位。”
蓮位是黃色的,靜靜地躺在盤中,上面寫有逝者和陽上人的姓名。
“阿彌陀佛。人生哪有能如意,萬事隻求半稱心【2】。”蒲團上跪坐着的僧人沒有回頭,手中不住地撚着珠子,“放上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