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猛虎,受伥鬼驅策,殺十數人。何為伥鬼?伥鬼為人。”——《青陽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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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池家村
淮州這一支姓池的人,是幾年前從梧山遷居于此的。
他們原是獵戶,在山間獵取野兔、野鹿和野豬等物為生。男人們白天外出打獵,女人們就在林子中采集漿果、蕈菇,分工明确。雖不富裕,但賣了鞣制的皮子和曬幹的蕈菇,也能和山下的人換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比如針線布匹、燈油蠟燭。
這樣以物易物的太平日子,他們的祖祖輩輩過了很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這麼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生活,吃喝不愁,池家的先祖表示很滿足。
連那些改朝換代、兵荒馬亂的日子,他們在梧山的生活一如既往,并無什麼分别。直到蕭家掌天下之大權,改國号為梁的百年後,一種駭人的精怪自靈秀山澗中孕育而出,名喚——伥。
伥是被惡虎吞噬而死的人魂,死後為鬼,反驅惡虎害人。
沒有獵戶見過伥,但他們見過那隻惡虎。
惡虎通體雪白,不似尋常老虎,爪大如鬥,指利如鈎,一掌下去,可使一成年壯漢腦漿迸裂而死,獵戶們對其敬而遠之。
起初,池家村村長認為可暫與其和平相處。山林之大,食物衆多,它未必生有害人之心。但當雪夜來臨之時,一切都變了。
“阿牛,你莫不是為了赢虎奴的彈弓,故意編鬼故事吓唬我們的吧?”一垂髫小兒嘴裡一動一動地嚼着草莖,言語之中顯露出嘲諷與不信任。
他站在一塊平滑的大石頭邊,石頭邊是一口水井,石頭上站着一個與他年歲相仿的稚童,脖子上戴着一截用紅繩串起來的骨哨,被一群村童包圍着。
池牛呸了聲,振振有詞道:“我很稀罕虎奴的彈弓嗎?我阿爹就是木匠,又不是不會做。哪裡需要編故事來騙他、騙你們!孰真孰假,大可問那個書袋子去!”
村童們都不做聲了——誰讓池三叔家的弟弟,是村裡為數不多的讀書人呢?一群隻知打獵的粗人中突然混入了一個書生,就好比雞窩裡邊出了隻仙鶴。能不能脫胎換骨成鳳凰,他們不知道;但那池慕,确實掙了個秀才回來呢!
何況他們這一代的池家村人,幾乎從未在老池家村生活過。池慕可是親自在那裡生活過的、履曆能當他們夫子的人,怎會诓騙于他們?
看來池虎的彈弓,是留不住咯。
村童們有些同情地看向與池牛打賭的池虎。池虎面色蒼白,兩隻手死死地捂着彈弓,很是後悔先前自己要用這件愛物做賭注。
池牛滿意地看着他們的反應,道:“都是些沒耐心的。你們且聽着,我還有好些沒說呢!”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說了下去。
有一年,山中遭逢大雪。白天,獵戶們仍同往常一樣,背着弓,帶上箭囊和刀斧,分成幾隊,進山打獵。
傍晚,男人們紛紛返回家中,卻是空手而歸。女人們有些失望,但還是用熱飯菜慰勞了辛苦奔波一天的丈夫,晚上鎖好柴門,吹燈歇下了。
半夜,有個婦人忽而覺得身上冷極了,便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她醒了之後,發現竟屋門被風雪吹開了,正要去關它,卻見門口的雪地中,有一串巨大的爪印。點起油燈一瞧,竟發現是虎爪印。
婦人當即轉身進屋,搖醒了沉睡中的丈夫。夫妻倆很快發覺,睡在旁邊屋子中的嬰兒,從搖籃中消失不見了。
于是,夫妻倆挨家挨戶地敲門,将熟睡中的村民們都喊了起來,告訴他們:惡虎來了。
說到這裡時,池牛故意賣了個關子,頓了片刻。
村童們催道:“那嬰兒呢?他是死是活?”
也有質疑的:“一隻畜牲而已,怎會開門?”
池牛道:“那麼冷的天,就算不被虎咬死,也該凍死了。”
男人們聽到噩耗,拿起了自己的弓與刀,點起火把,上山找那白毛惡虎算賬,發誓要殺它償命,以解喪子之痛,償心頭之恨。
女人們則徹夜點燈,惴惴不安地陪着婦人,哀哀哭泣,将自己的孩子摟于懷中,難以入眠。
等到天明,男人們終于回到家中,大罵白虎狡詐,不見蹤影。
此後三月,直到冰消雪融,仍未有白虎的下落。村民們不輕易言敗,屢次組隊上山,可這畜牲銷聲匿迹,不再露面。
期間,村裡出了一件大事——村長獵鹿時失足跌落,腦袋撞上了石頭,不幸去世了。
老人們認為是白虎作祟,惶惶不可終日,便派年輕人下山向官府求助。時遇匪亂,官府兩頭為難,此事就被擱置了下來,直到匪亂平息,才将村子遷到了青陽的梧山腳下。
白虎不再打擾村民安居,像是永遠消失了一般。
新繼任的村長,是當年獵虎的幾個獵人之一,也決定不再殺生,學着青陽的農民,開始了耕作的生活,甚至在村頭修了一座廟,專門供奉白虎。
池牛一氣說完,在其他孩子崇拜的目光中,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挑起脖間紅繩:“我這枚骨哨,可是貨真價實的虎骨頭。那白虎再厲害,最後還不是被我四叔他們吓跑了?”
哨有兩孔,吹響後聲音洪亮,有如虎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