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想家,想到在宿舍飲泣。
姜迎燈是淩晨時分聽見某處被窩傳來唏噓的聲音,她懷疑自己聽錯,睜開眼,伴着外邊的陣陣雞啼,哭聲逐漸弱下去,直至消失。但姜迎燈卻越發清醒,眼瞪着天花闆,睡不着。
成年離家,是一道難關。
九月的江都,大概正是桂香四溢的好時節。
可惜她的故鄉,除了日日為她操勞的裴紋,還有甜滋滋惹人喜愛的小妹,也沒什麼值得留戀。
她想起江都,心是空的。
這份空很壓抑,像塊石頭磨損心口,把埋在心底的家鄉磨成了片片血痕。
姜家門庭蕭條,已有半年。這半年來,她反倒常夢見姜兆林大擺筵席的那些繁榮光景,想起他意氣風發的學子們,他們在桌上飲酒行令。
一個“雨”字,轉了兩圈下來,難度升了幾個level。長久的緘默讓氣氛凝住,梁淨詞撐着額苦思冥想。
“多少樓台煙雨中。”
“多少樓台煙雨中。”
兩個人幾乎異口同聲。
在桌角的迎燈聲音輕細。
她本意幫他一把,因為搶答犯了規。梁淨詞稍稍擡眸睇來一眼,他狹長的眼裡帶點訝異,而後沾點笑,就這麼盯着與他默契十足的小姑娘,把她薄薄的臉皮看紅。
迎燈抓着一杯橙汁,乖乖接受懲罰。
梁淨詞擡起酒杯,在桌上碰了下,打斷她的意圖,“我喝吧。”
随後他飲盡一杯酒,紳士地替她擋住窘迫。
外面果真淅淅瀝瀝下起應景的雨,迎燈趴在陽台,看秋雨沖着芭蕉葉,耳邊太嘈雜,幾個學生在嬉嬉鬧鬧,以至于她沒發覺身後杵了一個人。直到梁淨詞端詳她的後腦勺半天、終于開口說了句:“怎麼那麼喜歡臉紅?”
她蓦然回眸。
他說:“對詩也臉紅,給你擋酒也臉紅。”
12歲的迎燈太瘦小,個頭才到他肋骨,她昂首看他,在狹窄的陽台,梁淨詞高大的身姿被外面的燈剪下影子,柔和地覆蓋在她的身上。
她确信,他眼底有了點醉意,不然才不會不依不饒跟她計較的。
迎燈扶着臉,往外走:“天生的,我高原紅。”
梁淨詞倚在門框,沒給她讓路,斂眸看她,為這三個字笑深了些。
迎燈垂首,步子邁得倉皇,哐一下撞在門框。她捂着腦門,“嗷”了聲。
梁淨詞樂不可支,而後蹲下、配合她的身高:“過來,給你揉揉。”
那天的雨落了整夜。
迎燈站在他膝蓋之間,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睫毛與一塵不染的眉眼。
他曲起手指,用微涼的指關節碰了碰她的左頰,就這麼硬生生又給她蹭紅了幾個度,他低聲的,質疑道:“天生的?”
看着他玩味的眼,她屏息不語。
好像她的臉色可以任由調節,而他的一舉一動就是開關。
姜迎燈此刻看着天花闆,面前浮現起那對輕薄、深不見底的眸,不覺莞爾。
怎麼會夢回這樣的事?
夢很潮濕,窗外卻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有人的鬧鐘響了。
姜迎燈坐起來,聽了會兒英語聽力。
早晨和許曦文在食堂吃飯,裴紋打來一通電話。
因為姜迎燈和她講過,梁淨詞邀她做客這件事。
裴紋說:“買些煙酒,應該能用得上。”
姜迎燈答:“他不喜歡。”
裴紋置若罔聞:“不會不喜歡。我一會兒發一些酒的品牌給你,你去網上看看能不能買到,或者我找靠譜的渠道進點貨,給你寄過去。怕你買到的不是正宗的。”
她淡聲重複一遍:“他不喜歡。”
裴紋頓了頓,略一歎息,說:“好吧,随你——錢夠不夠用?”
姜迎燈說:“綽綽有餘,才用了一半不到。”
挂掉電話,許曦文問她:“你跟你嬸嬸打電話啊?”
相處一段時間,她們已經互通了家庭情況。
姜迎燈:“對。”
“你嬸嬸對你蠻好的,她給你發生活費?”
“嗯,她看着我長大。”
“你嬸嬸做什麼生意的?”許曦文聽姜迎燈說過,她嬸嬸在開店。
她說:“我叔叔是藝術家,他生前工作是在茶壺上面題字,他的字畫很值錢,遺産豐厚,我嬸嬸現在賣茶壺,沒有大富大貴,也還殷實。”
許曦文好奇:“靠在茶壺上寫字掙錢?”
“也算是一種承襲,我爺爺是畫家。在我們那裡比較有名。”
姜迎燈沒有大肆渲染過她的家庭氛圍,但許曦文能聽出端倪:“感覺你家條件很好。”
姜迎燈說:“沒有,父母都是普通的中學老師,能好到哪裡去?”
她講自己的家事有所保留,且略有篡改。說過母親早亡,說過父親續弦,也說過她後面再無弟妹,她仍是爸爸的獨女,其餘的,不該說的東西,迎燈隻字未提。
她的室友們不疑有他,畢竟姜迎燈吃穿用都相當的接地氣,并沒有豪門風範。
說到這裡,許曦文忽然轉移了話題,她是擡頭看見某個英俊學長,于是瘋狂拍了兩下姜迎燈的肩膀:“诶诶,陳钊。”
迎燈聽見這個名字,并不驚喜,但還是給面子地回頭看了一眼。
陳钊沖她們笑着打招呼。
等人過去後,許曦文問:“你覺得他帥嗎?”
姜迎燈細細想了想對方濃眉大眼的标緻五官:“他如果白一點,能稱得上美男子,現在這樣,隻能說是普通帥哥。”
許曦文給她豎大拇指:“一針見血。”
姜迎燈低頭啃着糍粑。
姜迎燈就讀中文班,陳钊在隔壁師範班,不算直系,但挺意外,這幾天無論在哪都能接連碰上。
比如她在圖書館學習英文時,男士書包陡然在對面撂下,陳钊笑問:“沒找到位置,能不能拼一個?”
姜迎燈摘下耳機,說好。
離開時,她借了幾本書,從書櫃間走出來,發現陳钊在前台等候她。他指着姜迎燈手裡的書問:“你最近在看什麼書?”
“王小波和白先勇。”
“王小波真的很有意思,我特别羨慕他與生俱來的幽默感——白先勇我倒是還沒有怎麼看過。”
迎燈說:“他的格局很大,寫人與人的聚散離合。有時看書,能把文字讀透,也會寬宥生命裡許多的恩怨。”
陳钊稍稍思索,問她:“你覺得,文學對你來說是什麼?”
她說:“止痛劑。”
這幾天天氣很好,豔陽照過來。迎燈擡頭看天,旁邊人歎道:“這太陽,那話怎麼說的來着,你若軍訓便是晴天。”
姜迎燈微微一笑:“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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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假期,姜迎燈沒有回家,她和裴紋打了長長的視頻電話。
不知道梁淨詞會不會忙碌,她沒有主動去找他聊過閑天。
就像那些不值錢的男同學一樣,發出“吃了嗎”、“睡了嗎?”此等低廉的關懷,好沒意思。
或者目的更為鮮明一點,講一些油腔滑調的釣魚術語,配一些擠眉弄眼的邪惡表情,空空泛泛,消耗誠心。
跟他聊文學嗎?
他大概會說:書呆子!
姜迎燈坐在桌前,在學着描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