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棠月隻覺心顫了顫,她道:“她怎麼欺瞞公主的?”
“她一步步走近我的心,讓我依賴她,把她當成最好的朋友,然後再盡情地利用我。”
高玉公主閉眸,晶瑩水滴從眼角滑落:“我十三歲那年,母後有孕,我欣喜若狂,還以為這個孩子能挽回父皇母後間的嫌隙,我千萬小心,卻沒想到青珠在我的熏香中加了落胎藥,母後因此險些滑了胎。”
“萬幸阿雪懂醫術,瞧出了其中的蹊跷,我們将坤甯宮阖宮上下查了一遍,最後才發現是我身上熏香的問題。為了查清幕後黑手,我裝作不知,然後發現下藥的是日日來宮中陪我的青珠。”
高玉緩緩睜眼,嗓音已有了幾分壓抑之色:“我從沒想過會是她,我日日為母後腹中胎兒安危焦慮之時,是她不辭日夜安慰我,并教我如何避免他人的害人手段。”
如果是那樣,為何高玉公主還能以平常的态度對清雲郡主,在今日的宴會看來,兩人似乎都像沒發生過那般事一樣。
“那今日為何看公主似與郡主無任何嫌隙?”樓棠月不禁疑問。
“母後阻止了我。”高玉臉上因飲酒而生的酡紅已經散去,她臉色在昏暗燭光中竟顯有幾分蒼白,“當時朝中立儲風氣盛起,嘉貴妃父兄皆在朝中占據重要地位,她又生下裴昭,相較于中毒而身體虛弱的阿雪,裴昭被朝中推崇得更多,而和我們走得近的梁王一脈那時是我們唯一的依仗,即使知道他們心懷異端,那時也不能輕易與其翻臉。”
樓棠月眉頭微蹙,随即便感覺撐在榻上的手被握住,冰冰涼的溫度降了她掌心的燥熱,她垂眼看去,就見高玉将白嫩的手搭在她的手上。
樓棠月将手覆了上去,想要溫暖她的手,她問道:“梁王當時幫的是嘉貴妃嗎?”
“他與嘉貴妃的兄長皆是武将,在朝中水火不容,所以我至今不知道他為何這樣做。”高玉搖了搖頭,神色迷茫。
樓棠月默了片刻,擡眼,面色認真:“三殿下或許知道緣由。”
高玉道:“阿雪是知道,因為梁王一脈被調離京城就是他的手筆。”
樓棠月聞言看向她,卻見她道:“當時母後想瞞下此事時,阿雪極力阻止,但終究拗不過母後。然後,三月後,已經稱老緻仕回鄉的徐太傅回朝,直接坐上了空置已久右相之位,與嘉貴妃父親相持,而這位德高望重老者對于立儲之事極力推崇阿雪。”
“恰至此時,父皇收到梁王欲謀逆的消息,并在他府中查封大量來曆不明記載着兵營詳細安排的書信,證據不足下,隻得将其放逐雁門。梁王倒了,我們卻依舊有依仗,隻因徐丞相朝中門徒衆多,見他所選,皆出手上書陳立阿雪為儲,一時之間,阿雪風頭煊赫。”
“三殿下雖然利用徐丞相拉下了梁王,但木強必折,這般張揚,高座之人不免警惕。”樓棠月好奇問,“三殿下在這種處境下是如何做的?”
現下朝中依舊沒立儲,且裴聞雪一副幾乎神隐的樣子,可見他定是将此事處理得很好。
高玉道:“裴昭那脈在被煽風點火下,也開始毫不掩飾自己的奪儲野心,在兩脈争儲風氣甚嚣塵上時阿雪的毒再次犯了,他直接抛下一切離開京城去治毒,徐相随即也收斂了動作。”
“裴昭那脈以為獲得了勝利,愈發狂妄,卻不曾想,父皇大怒,斥責他們一個個觊觎着皇位。恰至此時,後宮一個昭儀有孕,不知其為男女,朝中人又觀望起來,這立儲之事便擱置下了。”
樓棠月神色霎時間複雜起來,她幾乎可以确定裴聞雪是故意的。
他可能是毒發了,但遠遠沒有到離開京城的程度!他定與徐相達成了什麼約定,在朝中特意将自己變得張揚,引誘在暗處的裴昭一脈的勢力出手。
他再借毒發徹底離開戰場,當奪儲之戰隻剩一脈獨大時,帝王絕對不會冷眼旁觀。
隻不過,宮中現下隻有三位皇子,所以那個昭儀的孩子應當是最後沒有生下來。
似乎知道她的想法,高玉開口:“是母後的孩子沒有生下來。”
樓棠月驚愕擡眼,卻見高玉的臉上染上幾分哀傷:“母後為了保護昭儀的孩子,最終還是滑胎了。”
“為……”樓棠月話還未說出口,卻蓦地一怔,她不可置信詢問:“皇後娘娘是故意的嗎?”
因為如果隻有裴聞雪一位皇子的話,嘉貴妃的目标毋庸置疑便是他,但宮中多了另外一位皇子的話,他的處境便能好轉一些。
高玉不答,恍惚間,她又想起了那日,日頭西垂,整個天際都是血紅色。
坤甯宮上下一片混亂,殿内大盆大盆血水被送出來。
她木然地站在那裡,看着疾步進來臉色冰冷的父皇讓宮人送回臉上滿是淚痕的昭儀,然後便見父皇緩緩看向她,她清楚窺見她的父皇疲憊的眼底浮上不可言喻的疼痛。
她頓時雙膝一軟,癱在地上,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悲傷的情緒讓她捂着胸口嚎啕大哭。
坤甯宮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她擡起模糊的雙眸,看見了夜色中站立的雪白身影。
阿雪才十三,身量已經很高,漂亮的臉蛋尚帶稚氣,但動眉斂目間,卻是超乎他年齡的淡然神色。
他臉色蒼白如紙,神情漠漠,一步一步慢慢踏進來,看似平靜,她卻能窺見他漸趨于顫抖的單薄身軀。
見他走到面前,她剛想開口,身旁父皇卻是毫不遲疑地扇了他一巴掌。
父皇早年學武,下手并不輕,因此毫不留情的巴掌下,阿雪臉龐半邊腫起,唇邊更是氤出血迹。
看父皇還有再動手的意思,她驚慌擋在阿雪身前,看着父皇震怒的臉,不解道:“父皇為什麼要打阿雪?”
父皇見她攔在前面,終是放下了手,隻是用寒到徹骨的眸子看着她身後的阿雪,道:“你折騰一番,丢下京中一切離去,剩下爛攤子卻要别人收拾!你要好好銘記,你母後今日是為誰才會處于這鬼門關!”
說完,他竟是不顧在外跪拜宮人阻攔,直接進入了殿内。
她怔然片刻,尚不能理解父皇之語。
半晌,她才轉過身,流着淚撫着阿雪腫起的臉,卻見他柔了目光,搖了搖頭:“阿姐,不疼。”
那時他們最後一次如同親姐弟一般相處,此後,裴聞雪見到她隻有疏遠。
轟隆雷聲又響,窗扉被狂風吹得哐哐作響,淅淅瀝瀝雨聲随即攜帶着潮濕的氣息争前恐後地湧進來,忽然又有一霹靂閃電,将高玉從回憶裡拉了回來。
樓棠月這時也看清了窗外的雨幕。
冷涼的夜風搖動了绡紗,不僅吹滅了殿内燭火,還霸道地侵襲進她們的卧榻之處。
樓棠月赤足下榻,想要去關被吹開的木窗。
手被瓢潑雨滴打濕,她剛摸上濕潤的木窗,就聽見高玉的聲音:“青珠回京,想必是有留在這裡的把握,她對于阿雪身旁位置視如己物,你若阻了她路,她身旁那個鹿判司不知會做出什麼事!因此,為了你的安穩,阿月此段時間還是與阿雪生分點較好。”
樓棠月垂眸,關緊了木窗,然後才轉身:“謝公主提醒,不過我與三殿下也隻是一般好友。”
“阿月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人?”高玉公主突然道。
樓棠月毫不猶豫:“公主蕙質蘭心,爛漫善良,是這世間頂頂好的人!”
高玉聞言默然半晌,直起身子,坐在榻沿,目光遙遙望來,道:“阿月,你可還記得你救我那日我給你的海水玉鈴鍊?”
樓棠月怔住,神色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她望向高玉,隐隐黑暗中,她隻能看清她雙眸的憂傷。